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楠西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拂逆》 作者:西当太白没人道 海浪打在礁石上的声音越发激昂,风浪逐渐大了起来,远处天边风云变幻,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。岸边一座破旧旅馆里的包厢却是人声鼎沸,灯光昏暗,烟雾朦胧。 “三条。” “吃。” “哇,这都第几只牌了。我说大龙,你不是太久没见十七,给她喂牌吧。” “屁话咯,十七姐手气旺。” 又过了几圈,十七有赢有输。面子上是一派悠闲,另外三人的手心却渐渐出了汗。从下午三点打到凌晨两点,三人都有些精神恍惚,大龙偷偷瞟十七。眼神清亮,手稳牌落。妈的。要不是上面下来的人,鬼要陪她打麻将打通宵啊。听人说十七有特别强烈的认床病,每逢出差连床都不碰。出差几天几夜就抓着手下的人陪着打牌几天几夜。 “十七,老大传了讯息,让你现在返港。” 十七把牌推倒,靠在椅背上,旁边的人适时地送上啤酒。十七嘬了一小口,抿了抿嘴唇,用粤语反问:“现在风大雨大,老大让我返港是要我命?”话是这么说,十七却也站了起来,顺手抽过挂在门后的外套,边穿边吩咐手下人:“拿二十万去给兄弟们买奶茶,听说台湾奶茶很正。” 大龙几个人连忙说谢,待十七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里,几个人仿佛虚脱一般长出一口气。 码头上风云变幻,海浪一浪大过一浪,海风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。船只还没有准备好,十七便揣着手站在岸上等,后面跟着一票小弟。船老大回身准备招呼上船的时候,却有些晃神,天色渐黑,穿着黑风衣的十七立在岸上,脚下是暗流汹涌的海湾。身形削瘦,长身玉立。船老大回神,招了招手。船身被吹得摇摇晃晃,十七的风衣湿了大半,手下人立马撑伞跟上。 “这风浪愈是大了,您确定咱们开船吗?”船老大在开船之前,还是想再一次确定。心里盼望着这位大人松口,台风天没人想出海,那是拿命在玩。 十七漠然点了点头,闪电劈下来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印出一道白光。 回到香港,众人都松了一口气。十七的风衣全湿,额前的发软软地趴在光洁的额上。还是不变的冷淡口气,问下面的人:“老大叫我回来,到底有什么事?” 手底下人也不知道,驱车回了总部。十七转过院子,就看见自家老大正站院子里逗鸟,想走过去。却又看看自己一身狼狈,想必得惹他皱眉,这人讲究得很。便转了身打算去换套衣服再回来。 “见了老大也不问声好,十七你礼貌都去哪儿了?” 十七猛地立住。 “我这不是……衣冠不整。” “逛窑子去了?” 十七不答话,老大也不为难。 “旺角有间店被人砸了,有兄弟被条子抓进去了,你去看看。” 十七气结,这么件小事,手底下随便一个人都能去做。何必要她半夜冒着风雨漂洋过海。她想转身就出去,但到底年轻气盛没忍住:“台湾回来很麻烦。” 老大逗鸟的手停住了,回头看着她:“你昨晚在台湾?” 十七无语,鞠了躬便退出去。合着这位爷都把她在台湾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,内心还稍微舒坦了点,觉得这位爷还没离谱到无理取闹的程度。 爷姓韩,人称韩二。今年二十七,膝下有一女。不是爷亲生的,领养的,十三岁,初一。 爷二十一岁那年领养了她,名曰养儿防老。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,可见韩二其人性格怪异。 十七上了车,抓了个小弟来问:“旺角那片不是都打点好了,怎么还会有这种事?”小弟离得十七太近,被她抓得肝儿颤:“听听听说这个条子是新来的。” 十七不以为意,新条子,也是条子。给钱给美女,拔枪抓家人。就这几招,也都搞掂了。 几夜未眠,十七也不觉困乏。只是想到韩二的性格,她更宁愿去出差。 十七去见了新条子,严叙辉。严叙辉一口一个谁谁谁违反条例,谁谁谁依法拘留。十七笑,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,语气淡淡地:“严生啊,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。” 严叙辉一愣,作为打手,这人已经漂亮的过分,作为头目,这人声音也好听的要死。 “严生中午有没有空啊?一起吃个饭嘛,第一次见面,送你个见面礼。” 严叙辉从国外归来,自幼接受正统的警官教育,知道跟这帮人搅在一起没好事,却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地回了句好。 不是那日被迷了心智,就是日后乱了阵脚。严叙辉后来想,他从一开始见到她,就是没有定力的。 坐在包厢里,十七递菜单给他。他刚从国外回来,自不知道有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,瞎点了一堆。十七表面上说严生别客气,心里想得却是就他这个点菜水平,拉出去崩几枪也不为过。 菜上得慢,十七为他斟了茶。 严叙辉问:“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。” 十七弯了嘴角:“十七。” “大名呢?” “十七。” “真名呢?” “十七。” “那又是为什么叫十七呢?” “因为前面十六个都死光了。” 严叙辉以为她是玩笑,正想开口,却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意。眨眼间却又平静下来,起身说,我去看看菜怎么还不来。待她回来,严叙辉又问了诸如你家老大名号之类的,十七只说自家老大,人称韩二。严叙辉问:“也没大名儿?”十七的笑容似笑非笑:“有是有,没人敢叫而已。”叶叙辉正想说这里不过你我二人,却见十七略有深意地敲了敲桌面,修长的手指绕了一个圈。 严叙辉明知她是这四周都是人的意思,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痒,仿佛她在他心上画了一个圈。从此画地为牢,禁锢了某些欲望与罪孽。 菜上来了,严叙辉在快吃好的时候还是开口提了:“你们那几个兄弟……”“不急不急,严生先吃饭,吃完饭再说。”说完她又为他夹了些菜,当然都是些她不爱吃的菜。 十七让人去买了单,站在门口等人备车送严叙辉回警局。严叙辉说,不用,这里并不远。 “别客气啊严警官,太阳这么大,让我做个人情啦。” 她粤语说的极好听,不似本地人的标准,下沉的尾音却是听得人心神一荡。 驱车回到本部大约是下午四点,十七低声问了仆人:“爷呢?”“在后院。” 十七摸了摸鼻子,准备去睡觉。她通宵过后又在外面奔波了一天,有些疲惫。刚走两步,仆人却又追了上来:“爷让您回来了就过去一趟。” 十七内心烦躁,这个没完没了的韩二货。 转过前庭就看见韩二正坐在树底下品茶,韩二这个人的爱好跟老年人差不多,喝茶下棋,偶尔杀人越货。平日里逗逗鸟,周末了就逗逗自家女儿。 “回来了,跟那小**吃饭吃得还算开心吧?” 听韩二说话的语气,十七完全不敢接话。这算什么问题?说开心,他说那你以后去条子那儿卧底吧,天天开心。说不开心,他说你一吃吃俩小时你还说不开心,你骗老大,十七你不乖。 “小朝快放学了,你去接她回来吃饭。” 十七点头,小朝就是韩二的女儿。听这吩咐谁都觉得韩二是个慈父,否则谁让人开两小时车去接女儿回来就为了吃个饭。但十七不觉得。小朝有一次在学校和男生打架,韩二被当做家长请去了,跟人家道了歉赔了钱,回来就让小朝跪了三天三夜。 谁都看得心疼,没人敢求情。 韩二说过,错了就得受着。 十七在韩二身边呆了七八年,深有体会。有一次她手下的人执行任务犯了个错,当时十七在外地。等她回来的时候,韩二说我帮你管了管手下人。过几天人的尸体就漂在码头上。 两小时的车程,十七总算是在车上歇了一会儿眼。司机借着转弯在后视镜里看十七,白皙的脸上没什么血色,翘挺的鼻尖,身上的银色衬衫有些皱。棕栗色的头发贴着鬓角,一只手撑着额头。十七不是本地人,刚来香港的时候,生硬的口音着实让人听着别扭。 韩二的手下有很多人,但能像十七一样住在本部的人并不多。连韩二的生活起居都有所渗透的人,就更不多了。有人羡慕,有人嫉妒,但作为小司机,他觉得十七很辛苦。忙起来几天几夜不睡是常事,很多事情不过是韩二的一句轻描淡写的吩咐,十七便得百倍努力。 十七是被司机叫醒的,眼睛好半天没对上焦距。两人等了一会儿,韩朝才走出来。十七下车去为她开车门,小司机看不过眼,下车去为十七拉车门。 十七笑,微微欠身:“谢谢大白。” 大白一下红了脸,支吾了句:“十七姐别客气。” 韩朝不耐烦地说:“你们要不要走啊?谈恋爱啊还互相拉车门?都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。” 十七伸手拍了拍大白的肩膀,示意他开车。韩朝见到韩二就很兴奋,扑上去喊着爸爸我好想你。十七有点想笑,从容貌上来说,韩二不是一般的好看。从气质上来说,没人比韩二更适合当老大。从年龄上来说,他还算是年轻一辈。却被另一个小孩子吊着脖子喊爸爸,真是说不出的喜感。 在本部伺候韩二的人不多也不少,晚上吃饭也能凑出七八个人。韩朝并不是很乐意和这么多人一块进餐,入座的时候嘟囔了句这么多人。身边几个人都听到了,脸色有点不豫,十七拉开凳椅子坐下来:“好嘢,晚上麻将都凑两桌啦。”众人一下哄笑起来,就开始说十七的牌技,说下面人都怕十七出差,陪十七打完麻将像刚刚火拼完一样。 韩二进来的时候气氛明显一静,佣人适时地开始上菜,大家却不像刚刚那样大声谈笑,讲话都变得小心翼翼。 韩二伸手给韩朝夹了一筷子胡萝卜:“听老师说你有点近视,多吃点胡萝卜。”韩朝甜腻腻地笑:“爸爸我又不是小兔子。”十七低头吃饭,偷偷勾了勾唇角。小兔子和老兔子。 “十七笑什么?”韩二吃得很少,很快就放了筷子,淡淡地发问。 十七有点傻眼,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。严格说来,韩二的很多问题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因为不论回答哪个,都是错。 “老大,前几天抓进去那几个兄弟被放出来了。” 有个小弟走进来汇报,韩二点点头,侧着身子看十七。 “那条子动作还挺快。”十七觉得严叙辉这人还有点意思,中午才吃了饭晚上就放了。 韩二不咸不淡地说了句:“十七面子大。” 本来的窃窃私语一下没了声音,整个饭厅都安静下来。 韩二站起身,只说了句:“小朝吃完饭来书房找我。” 大家本来对于韩大小姐颇有些意见,一听这话,都换上了同情的目光。韩二的书房,可不能乱去。被他叫进去的人,多半没什么好事。有兄弟老婆刚怀孕,心情好,在韩二的场子里拿营业额请客请了三天三夜。这事儿本想瞒着韩二,结果有人在本部喝酒时说漏了,但毕竟事情已过去三月,那人想着韩二这时候也不好发作了,也就没当回事。结果第二天韩二就把那兄弟叫进了书房,第一句就是:“是你带她去打还是我带她去?” 那人懵了,堂堂男儿,抱着韩二的裤脚就开始哭。韩二招招手,让十七把人拉走了。过了几天,就收到医院开的死亡证明,一尸两命。 这件事让十七对他颇有怨言,那段时间也没好好伺候他。他只说了十七一句:“公私分明,韩家祖训。” 韩家祠堂外有二碑,左为私,右为公,相隔甚远。十七有时候也想问韩二一句,是不是就是因为所谓的家训,所以你宰你大哥时手都不曾抖。 韩朝心情更为忐忑,难得回家一趟,却没见到自己爸爸给什么好脸色。十七吃完饭就拉了人在娱乐室里摆桌,喊得震天响。十七今晚手气极佳,她兴冲冲地想摆出一把十三幺,成就毕生心愿。摸了几圈,还不见韩朝下来,有人不禁道:“十七你上去看看吧,这么久都不下来,老大别是在上面活剐小朝呢。”坐十七下家的人一边摆牌一边说:“赶紧上去看看,叫个小弟过来替,再打下去老婆本都要输给十七了。” 韩二倒也真没把韩朝怎么样,好歹养了几年。一开始还问几句学习情况,后来边饮茶边问:“你今天在车上和十七说了什么。”韩朝一惊,心想这个十七告状也太快了,总有一天得找机会弄死她。 韩朝不知,韩家的车子,房子,处处有监控器。韩二不贪生怕死,却活得极为谨慎,半分差错都容不下。 韩二问问题,从不指望别人回答。 “跪到明天早上上学。” 坐在书房里,韩二处理了些公文,开门准备下楼看看,就看见十七蹲在门口玩手机。十七赶紧站起来,低声说了句:“小朝该睡了,明天一早我送她回学校。” 韩二只是淡淡看了十七一眼,修长的身躯遮住了本就开得不多的门缝。 “已经睡了。” 说完,就把房门关上了。十七呆愣在门口,在书房里睡觉,老大你连理由都懒得想么。韩二下楼,看见他们在搓麻将,站在旁边看了两圈,说了句:“你们慢慢玩。” 却是没人敢在玩了,各自找了理由想要散去。十七走下楼来,喊住了旺角的人:“哎,明天中午给我订个包厢,我要过去。” 韩二回头暼了一眼十七。 十七睡觉不易,起床更是痛苦。早起送韩朝回学校,跟要她命一样。她面如死灰地坐在餐桌旁,看着一桌子丰盛早餐一点食欲都没有。韩朝下楼来,两条腿不停地抖。十七支着脑袋想,幸好韩二禁欲是出了名的,否则别人还以为他对自己女儿做了什么。 韩二禁欲,亦是圈子里讳莫如深的话题之一。韩二不过夜生活,晚上十点准时睡觉。韩二不玩女人不捅男人,彬彬有礼到令人生畏。早些年,韩二还未登高位,尚有应酬,韩二也是陪喝不陪嫖。如今,已经没人再需要韩二去应酬了。 十七把韩朝送到校门口,大白在车里等。韩朝与十七并肩走,语气淡淡地:“十七姐,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你。”十七一怔,却也很快反应过来,心底想的不是这孩子为什么恨自己,反而是觉得韩朝这股子狠劲有点像韩二了。 “那就恨吧,您随意。” 中午请严叙辉吃饭,十七没像上次一样把菜单递过去,严叙辉上次点菜的本事让她心有余悸。点了几道自己喜欢吃的,又点了几道上次严叙辉吃得较多的。不是十七心细,是这点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没有,韩二早放她出去吃枪子儿了。 “上次的事情多谢严警官。” “举手之劳,朋友嘛。” “上次说要送你见面礼,准备匆忙,一套茶具,不成敬意。” 说是不成敬意,十七是特意让人去调查过,知道严叙辉有这方面的收藏癖,又让人花重金挑了一套。严叙辉以后掌管旺角,很多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做,还是事先打点好。 严叙辉正打算推辞,十七站起来把东西放在他脚边,轻笑:“别客气,朋友嘛。” “晚上,新界要查场。” 严叙辉叹气,她笑起来似春风拂面。生得这般好,真是要人命。 “那就多谢叙辉了。” 十七极会拿捏分寸,关键时刻推波助澜一把,想知道的都会知道,想要的都会到手。 下午,十七让人开了四辆宾利,带了十来个人就去新界查场。新界的场子刚刚拿下,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。韩二当甩手掌柜,十七却是天生劳碌命。 新界的人早早收了口风,站在门口等十七。 粉色衬衫在一群黑衣人中间实在是扎眼,十七一进场子里就引人瞩目。十七让几个人去大厅查三项,她带几个人去查包厢。 三项即,毒品,卖淫,赌博。 十七边上楼边同经理说:“我也没办法,晚上条子要来。爷让我们先过来看看,妨碍你做生意了。”经理一身冷汗:“哪里哪里,都是帮爷跑腿挣钱,都是爷的生意。” 十七打开第一个包厢,里面正在男欢女爱。十七打开大灯,把里面的三人吓了一跳。十七乐了,这还玩3P呢。被韩二知道,得把男的拉去喂狗。 “不好意思啦,查场。”十七靠着门板,笑。 里面那人知道韩家不好惹,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,便想等十七走了泄了火,再买单走人。可十七就靠着门板一直站着,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三人。 “老子办了事儿马上就走,你先避风下好不好啊?” “不好啊,我等你呦。” “等等等你老母!” 男人气极,套上裤子就往外走。 清完场大约要三个小时,十七早早就坐在大厅里喝茶。开第一个包厢就够她受的了,开门的时候那男人的肥屁股正对着她,身下压着一个女人,另外一个女的正……十七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,脸色蓦地不好看起来。旁边伺候的经理脸色大变,赶紧给十七续上茶,小心翼翼的模样。 十七叹口气,做生意难她不是不知道。 “爷最讨厌这些事,你也知道。我不讲,不代表没人知。” 但这言外之意,谁都听出来了。十七不讲,下边人更不敢乱嚼舌头。其实在欢场里,在包厢里亲亲我我本是常事,别家老大看到了说不定还要加入一起4P。可韩二翩翩是个容不下情欲的人。 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、五阴盛。韩二喜欢让人爱别离,乐意看人怨憎会。十七觉得,他自己却是求不得。至于为什么,十七解释不上来。这七年光阴,就给了她这么一个印象。 刚走出去就听小弟说,爷让她晚上去某某饭店,陪人吃饭。十七只好上车,她想跟韩二提一提休假的事。地方不远,十七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过来陪。却看到远处开过来一辆眼熟的凯迪拉克,低声问了句:“爷也过来?”小弟点了点头。 十七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里全是荷枪实弹的保镖,刚下了车就觉得气氛不寻常。合着自家宅男老大今日出巡,的确值得隆重一番。 十七已经很久,没见过韩二穿西装了。韩二喜欢光着脚,穿着棉裤棉衣在家里走来走去。无所事事又年轻得像个待业青年。如今白衬衫,黑西裤。英姿提拔,韩二不输当年半分。或者说,韩二的当年,从来没有过去。 吃日本料理,十七除了鞋袜。看韩二还立着,便想伸手过去帮忙。正抬头,韩二就招了别人过来。韩二的腿上有弹痕,当年被他哥哥当靶子练,左右各一枪。要不是韩二命大,如今早坐着轮椅走天下。 进包厢的时候,已经有人坐在里面等。十七略略思忖了一下,想起来这是某个靠房地产事业洗白的大佬。韩二最近看中城南一块地,依山傍水,便想建套别墅养小松鼠。也让十七和这人洽谈过几次,可十七除了想起来这人姓金,别的是再也想不起来了。 “金老板。”韩二天生就有上位者的气质,连喊别家老大,都带着吩咐的意味。 “哎呀,见韩二少一面真是太不容易了。快请坐,我这就叫人上菜。”金老板挥挥手,有小弟便出去了。 又闲聊了几句,大部分是金老板再说,韩二回一两个嗯字。菜仍旧没上,韩二说:“十七,去厨房看看菜。”十七应了声,走到门口低声对小弟说了句:“去叫他们准备一下,爷要玩大的。” 包厢里却是一派和谐,金老板见十七一出去。笑着对韩二说了句:“韩二少真是命好,有如此佳人相伴。”韩二答了一声,略略抬起眼看了金老板一眼。 “我也不兜圈子了,我老金中意你这手下,把她给我,城南的地我送韩二少做聘礼。” 韩二终于说了今晚最长的一句话:“不知十七这样的,到了金老板家能担个什么地位。”金老板以为韩二松了口,哈哈一笑:“十七这样的美女,必须好生相待啊。” 韩二也笑:“那我叫十七进来,看看她愿不愿意。”韩二唤了一声十七,十七便进来了。韩二指了指金老板,温声道:“金老板让你去他家做妾,你若愿意,就跟金老板走吧。”十七心下一惊,却也依言走到金老板身边,笑了句:“金老板能看上我这样的?” 金老板正打算出言调笑,就感觉到一支冰冷的枪管顶着自己的太阳穴。十七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冷淡神色,看金老板的眼神不过一只待宰羔羊。 “地我要,人我不给。” 韩二执起茶杯,悠悠闲闲地饮了一口茶。 金老板当年也是一代枭雄,如今虽洗白置家,但给人拿枪指着头这事。在老金的小半辈子里,还不曾发生过。一时恼羞成怒:“韩二你不要太过分,你当老子是吃素的?” 有小弟推门,快步走到韩二面前:“爷,外面的人都缴了械。有几个开了枪的,兄弟们下手狠了点。”又转身对金老板道:“金爷对不住了,您那几个手下给打成蚂蜂窝了。兄弟们好久没开枪,一时手滑。” “令夫人还在等您回家。”韩二开了口。老板差点没背过气去,韩二仍旧喝着茶,十七的手抖也不抖地顶着金老板的脑袋。 “谈条件吧。”金老板面如死灰,他不知韩二已天不怕地不怕到这种地步,连道上规矩都不顾。道上规矩即,一码归一码,生意归生意,火拼归火拼。 韩二丢出一份合同,金老板接过来看了看,几乎要心肌梗塞。城南的地免费送,金家在旺角的店铺全归韩家。韩二吩咐手下人准备钢笔和印泥,这根本不是来谈条件,只是韩二走的一个过场。韩二想要的东西,就没有他得不到的。 金老板最终还是签了,多不甘都签了。韩二示意十七放开手,“十七,这次真去催催菜。”没过多久,菜上来了。金老板拿筷子的手都在抖,韩二还笑:“金老板,多吃点。” 一阵猛烈的开门声传来,几个穿着**制服的人推门而进,大声喝道:“不许动,香港督查。”韩二抬眼看了看来人,继续吃菜。 “叙辉?”十七皱着眉,站起了身。韩二听得她叫,倒也放了筷子。抬眼看着严叙辉,这就是那不懂事的新条子? 严叙辉挥手让其他人出去,嘴里囔着:“自己人,自己人。” 韩二略略瞟了一眼严叙辉,谁和你是自己人。 “十七,你们在这边办事?有人举报这边有枪声。” “自家兄弟,擦枪走火了。” “难得见一回香港督查,一起吃饭吧,再加些菜。”韩二开腔倒是惊了二人,严叙辉一进来就看见了韩二,却没想过这就是那传说中的韩二少。而十七,则对于韩二的热情好客,觉得毛骨悚然。 韩二拿了菜单,又随口加了几个招牌菜。 “叙辉不吃鳗鱼。” 十七下意识地一开口,说完就知道坏了,掉进韩二的陷阱里了。 一行人回至本部,已是凌晨。佣人打开门,韩朝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韩二走过去坐在她旁边“还不睡觉?”“还不困,爸爸我好想你啊,你去哪里了?”韩朝边说话边用眼睛偷偷看去厨房找水喝的十七。 十七找了一圈也没找到,只好又叫佣人:“给我找支水喝,渴死了。”十七身子靠着流理台,上半身往前微微倾了一点。手里拿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,侧面看上去完美得似一幅画。 韩二用公主抱把韩朝抱起来,低笑道:“你真的该睡了。”然后就上楼去了,佣人跟十七嚼舌根:“爷怎么就那么喜欢她。”十七不置可否,那不是去卧房的方向。 韩朝有些迷惑,不是要去睡觉,怎么又来了书房。韩二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凉的地板上,“上次你跪到四点就睡着了,上学时间是七点,所以今天补那三个小时。” 说完就走出去,从外面把门锁死。再吩咐下人,三个小时后再给大小姐开门。 韩二下楼,就看见十七拿着杯子站在厨房里发愣。粉色衬衫沾了灰,脚上带着拖鞋一晃一晃的。一副老神在在,神游天外的模样。 “我饿了。” 十七抬头看他,心想今晚就你有胃口吃饭,你现在回来还说你饿了。 “想吃什么?” “会做什么?” “蛋,公仔面,公仔面加蛋。” “公仔面加蛋。” 于是十七真的开始动手烧水,去储物间里找公仔面。韩二坐在餐桌旁,拿着地产杂志在翻。十七看到了,心想您可别再看上哪块地。怕什么来什么,韩二翻到一页问她:“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?”十七点了点头,韩二又仔细看了看:“的确不错,买下来给你当嫁妆。” 十七手一滞,差点打翻公仔面。韩二收了杂志,慢条斯理地开始吃公仔面。韩二的一举一动都是极有风范的,连吃面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。 十七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,眼睛不住地打颤。韩二看到了,却也没说让你去睡之类的话,喝汤又喝了一会儿,十七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。 十七忘记自己是怎么上的楼,反正醒来时天才微亮,床头灯没关。十七的房间正对着韩家的后花园,十七拉开窗户就看到韩二一身白衣站在下面打太极拳。行云流水,圆柔连贯。港人多信佛,各家大佬练太极的也不少。只是没人能如韩二这般打得出神入化,心中无欲,无休无止。 十七又站了一会,见韩二收了势。便也去洗澡换衣服下楼吃早餐,坐在餐桌旁了韩二还没来。十七就顺手拿了桌上的报纸看,翻开头条,目光一变。 “金氏房产老总自杀身亡 妻儿痛苦重金寻死因” 十七想细细看一下报道,却觉得眼前花得厉害,油墨的味道引得她一阵一阵的反胃。韩二下楼,也顺势拿起报纸看,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。 “你看到了吧?”十七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冽,看着韩二的眼神也极为复杂。 “看什么?”韩二语气平淡,又翻过了一面。 “头条。” “TVB今晚要放新剧?”韩二指着一个豆腐块版面。 看着韩二收起了报纸开始吃早餐,十七想也许昨天晚上他就知道了这个事情。他在吃加了蛋的公仔面,而那边在跳楼。 十七实在没胃口吃早餐,看着韩二那张熟悉的脸,突然觉得有些陌生。那人的确是自杀,可要不是韩二步步紧逼,也不至于绝望至此。 “十七,香港弱肉强食,他今天不死,明天也会因为别的事情死。” “做人最重要的不是开心,重要的是要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。” 韩二极少一口气说那么多句话,说完自己都觉得不习惯。便低头吃早餐,整个餐厅寂静无声。只听得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楼上传来:“爷,爷,爷不好了!大小姐自杀了!” 韩朝是碎了房间里的花瓶割腕自杀,但发现得尚早,韩二只上楼看了看伤口,吩咐仆人打电话给家庭医生,然后下楼接着吃早餐。 韩家的家庭医生跟韩二交情颇深,当年韩家上下对韩二嗤之以鼻,觉得这个二少没什么作为时,家庭医生就一直守在韩二身边对韩二不离不弃。韩二腿上的子弹是他取的,韩二肩上的刀伤是他缝的,韩二手腕的石膏是他亲手拆的。 医生姓温,打扮得很斯文。十七接过他手里的医药箱,问他早。温辰边走边问十七:“韩二生病了?”“是大小姐自杀了。”温辰仔细想了想,终于对韩朝的面容有印象。 “那韩二现在?” “在吃早餐。” 温辰走进大宅,一眼看到韩二吃饱喝足了正坐沙发上喝茶。韩二看见他们进来,站起身点了点头。“你最近身体怎么样?”温辰走过去想搭韩二的脉,“没事,你上去看看,我女儿自杀了。” 十七站在旁边抱着医药箱,在想,这二人都不把韩朝当回事,韩朝你自杀的太没意义了。温辰上去包扎了,又给她输液,韩朝还没醒。温辰站了一会,问十七:“这小孩血液循环不是很好,韩二对她有没有什么体罚?”“跪通宵算么?”“算。” 韩朝是晚上醒过来的,她醒过来一眼就看到韩二坐在旁边看书。柔和的灯光削去了几分锐利,倒像是个干净又温柔的青年。只是这青年看见她醒了,合了手里的书:“韩朝,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都是用别人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存在。” 十七守在门口,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。韩二的身上没有父爱,但他执意要收养一个女儿。不少人希望可以借这个女儿来冲淡韩二身上的戾气,六年过去,成果可见一斑。 十七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,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韩二说的那句话。他这个人,心狠手辣也不是没有原因。但他的确用过太多人的生命来证明他的存在了,直到现在,成为不可忽视的存在。 十七觉得韩朝很可怜。不知她对于韩二是否有什么隐秘的渴望,但无论怎样,这个渴望永远不会给她回应。有人唱过,令今生不爱我的人子子孙孙流传着他与隐秘的我相爱的传闻。可惜了,你却是他的子子孙孙。 “哇,十七姐你有没搞错哦,这么晚打电话给我。”那边喧闹非常,大呼小叫地叫。 “有没有事做啊?” “一会要轧车啦,你来不来?” “来。” 那边的人挂了电话立马跟身边人说:“十七姐要过来,一会玩起来注意点。”心里想的却是,人家传闻十七最近和韩老大不和,看来却非空穴来风。韩老大身边,果然是留不住人的。 十七到的时候,山脚已经七七八八站了很多人。黑压压的人影和暗中的树影,凛冽的山风刮过,平白有了几分肃杀之气。现在轧车喜欢玩新花样,两个人一车上山。一人开车,一人射击。最后分数要看射中的环数和车速,技术差一些的,连靶子都不一定打得到。大家都以为十七只是来玩玩,看到十七走到一边去装子弹的时候就有些傻眼。十七上山,万一出了事没人担得起责任。有个人犹犹豫豫地过去喊十七姐,十七正装完子弹抬头,两眼泛光:“没事啦,爷不知道我出来了。” 今晚总共三辆车上山,十七随便跟了一辆。那人有些紧张地看着十七,十七笑笑:“没事啦,我枪法还可以的。”“我不是说十七姐枪法不行,我是怕我车技不行。”“没事啦,你一看就是常玩的。赢了我请你吃面啊。” 预备枪响起,十七俯下身抱住小弟的腰。那小弟的脸在黑暗中蓦然一红,十七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清香,这一走神,起跑就慢了几分。十七的笑声在他耳后响起,他的耳根都在发烫。 到了第一个靶子,十七抬手一射,十环。“有没搞错啦十七姐也来玩你们输定了……”站在靶子旁边的人看了一眼,跟身边的嘟囔。 十七手起枪落,虽不是发发中十环,但也差得不远。开车的小弟也逐渐放松下来,加起速度一路猛超。因为别的车都要放慢速度下来给人打枪,小弟一开始也有些顾虑,快到靶的弯道就放慢了速度。十七搂着他腰的手紧了紧,伴着山风传来一句:“再快点啦。” 风驰电掣,十七轻松自在。韩二无欲无求,她也要乐得逍遥。到最后一个关卡,悬挂了三面小丑,随着山风一上一下,上是哭脸,下是笑脸。在阴森森地山腰上,颇有些诡异。十七打完准确射进第一个小丑的嘴巴,第二个小丑抬起脸时,十七突然眉心一疼,觉得那小丑变成了金老板的样子,在向她招手。“十七姐?十七姐你怎么啦?……”小弟感到肩上一阵温热,十七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。眼看车就要开过,小弟边惋惜边奇怪十七怎么了。十七却突然回身,半个身子倾出,冰凉的枪管泛着月光,两声枪响,招招中靶。 等回到起点,十七又恢复成没事人样和别人打闹,那小弟去收钱,回来傻呵呵地和十七姐说:“十七姐,我们五五分啊。”“多少钱呀?”“十万。”十七抽了两张票子,吸了吸鼻子,夜深了,有点凉。“走,我请你吃面。”“啊,十七姐,真的啊?”“不然呢?走啦。” 十七跟众人挥挥手,又重新戴上安全帽,轻声跟小弟说了个地名,不出意外地,小弟又脸红起来。十七在这帮派里,虽不是韩二那样的传奇人物,却也是引得一方朝拜。毕竟能跟在韩二身边七年,还完好无损的人,实在不多。 “要吃什么面?” “海鲜。” “怎么每一个小孩紧张的时候都吃海鲜面。” “呃……?” 热腾腾的面上来,十七叹了一声好香,就立马把脸埋进热气之中。小弟拿着筷子吃了几口,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的山腰上。三样东西在空中发着亮,月光,枪管,她的眼。 “不喜欢?”十七抬起头,鼻头红红的,额发乖巧又柔顺。 “没,十七姐,那个,我叫阿盖。” 十七没什么回应,过了一会儿肩膀耸动起来。阿盖觉得,这样介绍自己是不是太傻了点。十七突然大声咳嗽起来,扯了纸巾捂住嘴,顺了顺气才道:“不好意思,我呛到了。”阿盖嗯了一声,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。他有什么资格,要求眼前这个人记住他的名字呢。 “好的,我记住了,阿盖。” 阿盖心头泛过一阵暖意,仿佛回到了奶奶离世前,抓着他的手说,你要乖啊,阿盖。这种感觉很奇怪,十七并不让人产生无谓幻想,却横生出许多温情脉脉。爱情永不长眠,却未在十七这块荒野上苏醒。 “十七,这么巧。” “严生?这么晚,也来吃面?” “嗯啊,饿死了。” “要吃什么面?我请客。” “海鲜面。” 十七招呼人的手一滞,唇边有了微妙的弧度。 十七结好帐,打发了阿盖走。严叙辉拿了外套追上来,和十七并肩走,“没开车?我送你啊。”十七拢了眉心看他,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心跳乱了节奏。“没地去。”“不陪韩二?”“我不是保姆。” 作为韩二的得力助手,十七自然也是警方关注的重点对象之一。她对韩二可算尽心尽力,态度也算毕恭毕敬,可如今这个散漫声调,实在算不上敬畏。 “那要不要去我家坐坐,用上次你送我的茶具,泡茶给你喝。” 凌晨三点半,十七在条子家喝茶。十七坐在沙发上,严叙辉在忙活,十七低头想这是不是都可以作为一个业界笑话。十七不懂得品茶,酒量也不好。喝多过一次,半夜开了跑车就上山,韩二让人把她捉了回来,第二天胃疼得在地上打滚。从那以后,韩二就是自己喝都不会让她喝了。韩二说,我丢不起那人。 “好饮。” 严叙辉像个大男孩一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,两个人聊了几句,十七赶他去睡觉。严叙辉面上一红,十七翘着腿手上拿着遥控器,装作没看到。严叙辉洗完澡就去睡了,引了十七去客房。十七等听着他那边没动静了,又出来客厅看电视。换床不睡,这个秘密只有韩二知道。所以每次她犯了事,惹了韩二不高兴,韩二就扔她去出差。 所以严叙辉早上起床的时候,就是看到十七精神抖擞地坐在沙发上看无间道。严叙辉还以为她早起了,便问了句早,看了看电视,又说:“你们做这行的,看这种片,什么感觉?”十七打个哈欠,眼底有淡淡的阴影:“梁朝伟真是越老越帅。” 十七站起身拿了东西,就准备走。严叙辉一把夺过她的手机,噼里啪啦输了几个数字。然后笑着还给她:“我号码,给你发简讯。” 十七接过电话,点点头,说了声拜拜。回到本部的时候已经太阳高照,十七准备洗漱一下就去休息。韩二不在家,真是难得。十七问了几句韩朝的情况,仆人叹气:“今天早上就被爷送回去念书了。” 十七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叹,这才符合韩二的作风。韩二要是说,你多休息。那估计是要让你休息一辈子,再也无需睁眼。十七洗澡完躺在床上闭目,手机一阵响,严叙辉。 “十七,你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。” “男人。” “你看我怎么样?” 十七拿着手机,皱着眉。这太明显了,正准备把手机放好埋头睡觉,门却突然被人旋开,韩二走进来,两只手指夹走了手机,低头一扫内容和发信人。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十七,看了一会儿,拿着手机出去了。十七动了一下小腿,这才发现手脚冰凉。 十七迷迷糊糊地睡,唯一的清醒意识就是,韩二今天穿了宝蓝条纹相间的衬衫,真是英俊。一阵敲门声把十七吵醒,在床头摸手机想看看时间,却摸了个空。才模糊想起来手机被韩二拿走了。再抬头看看外面,天色渐黑,竟是一觉睡到了晚上。 下楼时韩二已坐在桌旁,换了衣服,仍是白得亮眼的棉衣棉裤。十七不无可惜,韩二偶尔穿一回正装都能让她惊艳不已,哪天要是黑道混不下去了,他去当个模特走走T台,仍可发家致富。十七越想越觉得自己要抓住这块肥肉,韩二上得T台,下得黑道,去哪儿找这么万能的黑道大佬。 韩朝今天没回来,又没什么人来本部办事,偌大一个餐桌就韩二跟十七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沉默。 “我今天去看了那块地,风水好。” 十七回想了一下,韩二提过的只有那块说是要给她当嫁妆的地。难道韩二真想把自己扔出去了?还以为韩二只是顺口一说,哪知道他老人家今天还真得大老远去看了。 “离小条子家祖坟挺近。” 十七喝汤,呛着了。咳得脸红脖子粗,韩二见状也没伸手给她拍拍背,反而放了筷子,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看她的窘态。十七不会接话,就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韩二。韩二反而不看她,自顾自地吃了起来。 “吃完上来给我捶捶背,今天开车累着了。” 十七万分庆幸自己这时候没有在喝汤,原来韩二今天不光是难得出门,还自己开车去。十七不觉受宠若惊,只是觉得韩二这几年越发深不可测,行事诡异。 十七进了韩二卧房,韩二在洗澡,十七就先去点了熏香,取了精油。十七看见韩二桌子上放着的手机,想走过去拿,又不敢。就只好呆愣愣地站在一边,等韩二沐浴。十七低着头看自己脚尖,听见开门声,抬头一看,更觉今天真该买六齤合彩。韩二的浴袍松松垮垮,裸着脚从浴室出来,一地水渍,却显得更加缠绵。热气扑面,十七没了言语。黑夜里听得自己心跳,声声似擂鼓,心里竟走了一遭春光大戏。 韩二躺好,十七化了精油在手上,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:“爷,我什么时候可以拿手机。”“旧了,换个新的吧。”“我前天才换的。”“那就换一个昨天出的。” 十七下手重了一下,韩二闷哼了一声。时间过得慢,韩二不喊好,十七就不敢离手。不知过了多久,韩二突然说了句:“你看我怎么样。” 十七欲哭无泪,这是问句还是在念短信内容。 十七不答,韩二也不急。反正韩二的大多数问题,十七都不回答。因为她知道韩二的问题从来不需要回答,他也不指望从别人口里得到答案。答案都是他设计好的,问句只是一个通知你的过程。 “好了,去把手机拿了吧。” 十七应了声,拿了手机就想往外走,离韩二远远的。 “后天跟我去澳门,半个月。” 下午睡得时间长,晚上反而睡不着,窗外是寂静森林,明明身处璀璨繁华的香港,此处仿佛世外桃源。韩二中意此地不光风水极佳,对于信佛之人,更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。 手机嘀嘀响。 “今天上晚班,一起吃面?”严叙辉。 十七低眉看了一会儿,删了。 又过了一会儿。 “手机没电了,还是在忙?”严叙辉。 十七又删了。 再过了一会儿,手机响了,十七接了。 “原来不是没电了。”严叙辉的声音带着满满的笑意,一副我知道你在躲我呀但是你躲不开我的呀的小孩儿样。 “嗯,不是。”十七没什么被戳破的窘样,只是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。 “那你怎么不回我短信。” “你不是打电话来了吗。” 严叙辉开始说这一天的所见所闻,说了一会儿突然捂住话筒小小声说,我们领导来了,一会儿给你打。十七挂了,再坐了一会儿,还是只听得树叶摩娑,左胸腔里仍旧平稳。以前韩二喜欢钓鱼的时候,十七常陪他坐上一天,也就练就一番好耐性。韩二说,杆木随身,一丝不挂。十七,你就是挂念太多。 莫名想起这番对话,细细品来,仍旧不得真义。算了,也许韩二就是顺口一说。 韩二进房从不敲门,拧开就进。 “跟我出门。” 十七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挂钟,晚上十一点。韩二不睡觉? “我要吃面。” “去哪儿吃?”十七一时没反应过来,脑袋里还在围绕十一点了韩二竟然还不睡觉这个问题瞎转悠。 “昨晚,你去哪吃的,就去哪吃。” 韩二开车,十七坐在副驾。一路沉默无言,十七装作在看窗外夜色,却觉得维港灯光不及左手边人耀眼。韩二就连出门吃夜宵,也是穿着体面,精心搭配。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,直往十七鼻子里冲。似是顺着经脉,涌进了血液里。 韩二去泊车,十七先去点单。走了两步,就看见严叙辉。严叙辉很惊喜,眼睛发着亮,手心都出了汗。 “我只是来碰碰看,没想到你真的会来。” “我陪韩二来。” 严叙辉惊喜的表情瞬间垮下去,不过他本是跟同事一起来打包,两人也聊不了多久。严叙辉走的时候还走到十七跟前说了一句:“你晚上早点休息。” 韩二坐在一旁,不发一言。 吃完了面,韩二也没说好吃还是不好吃。仍是相对无言的归途。 “要是真喜欢,我不拦你。” 韩二落了这么一句话,就上楼睡觉了。留下十七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。她知道韩二对于感情爱欲,向来嗤之以鼻。并不是韩二对此嫌恶,只是他觉得不够稳定。喜欢既是世界上最偏执的情绪,让你见得那人就觉欢喜。如此被人操纵,韩二只觉可笑。 喜欢吗?不喜欢啊。 喜欢吗?不知道啊。 十七问了自己两个问句,就觉得困。 韩二出行,声势浩大。澳门许家的掌门人,是韩二的至交。倒不是说两人有多合得来,只是当年韩二夺权之时,里应外合,这许家就是外合。与其说双方情趣相似,不如说利益趋同。十七忙得不可开交,上了飞机才想起来自己的睡眠问题。瞥了一眼在旁边看书的温辰,想着实在不行就让他给几颗安眠药。 “温医生,您带安眠药了吗?” 温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。 “韩二睡眠比我还好,我带什么安眠药。” 十七顿感泄气。 “还是你们要去杀人,要制造一个吞安眠药过量的假象?” “阿辰,叫你不要看那么多电视剧了。”韩二翻着报纸。 “陪老婆看嘛,你不召唤我我就闲在家,读心神探我都看了三遍。” 十七还想开口问韩二睡觉的事情怎么办,但见韩二跟温辰已经聊开了,就只好闭了嘴。 十七要是知道韩二是如此解决的,她死都不会来澳门。 酒店套房里放着她的床,也就是说今天早上她起床后,床就被人空运来了澳门。韩二仿佛第一次见一样,还走过去围着床转了两圈,末了评论一句:“你早上起床不叠被子。” 十七好懊恼,泰迪熊的位置都没有被挪动,稳稳地放在枕头右边。 许家目前是许老掌权,两个儿子分管码头店铺和走私运营。许韶华和许韶荣,两人倒不说水火不容,只是做给外人看,总是兄弟和睦,合家欢乐。许老还有一养女,名为许韶筝。许老对韩二中意已久,上门女婿不敢说,但从许韶筝常年往返香港与澳门来看,许老还是抱了很大希望的。 晚宴之前,按道上规矩该由韩二奉茶。但这几年韩二地位提升,许老前年一句受不起,从此免了韩二的奉茶之礼。可这规矩不能坏,从去年开始便由十七奉茶。十七总是有些忐忑,众目睽睽之下,步子不得错。九步至位,九九归一,天道酬勤。茶水不得滴,盘满砵满,诚心诚意。十七下车时扯了一下韩二的袖子,韩二步子滞了滞,回头疑惑地看着她。 韩二今天穿了白色衬衫,圆木袖口。袖子挽至肘关,手上的佛珠似眼眸一样漆黑。气质沉稳又文艺,胸前的红绳挂着玉器。近心,平气,中和。 “我怕出错。”十七声音小小的,脸上也有几分踌躇。 韩二倒不在意:“错就错了。” “那样不好。” 韩二极少笑,今日却是勾了勾嘴角,伸出手回握了一下十七的手。然后带着温辰先进了前厅,留十七跟别人去准备,温辰朝十七眨了眨眼睛,比了个OK的手势。 “好久不见啊,韩世侄。” “是啊,我常惦记许叔。” 许韶华站在一旁,跟韩二握手。韩二不经意地皱了皱眉,问了句:“阿荣没在?”“阿荣这几年跑东南亚那条线,很少在家。”许韶华又遣人去喊许韶筝,转头又对韩二笑道:“阿筝刚从巴黎回来,就碰上韩二少来澳门,真是有缘。” 韩二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,看着徐步而来的许韶筝,笑道:“阿筝这几年越发好看,巴黎水土养人。”许韶筝倒是落落大方,“哪有,我看是香港水土养人,韩二哥你还和前几年一样,都没变。”韩二摸了摸脸,谦虚地说了好几句没有没有。温辰低头,撇嘴。 温辰站在一边,等着众人入席,才见得十七出来奉茶。十七果然是韩二手下的大将,举手投足不落人话柄,走步稳当,面容温和,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的。 用餐时韩二问了几句许韶筝的近况,引得许老笑容连连。吃完饭就跟许韶筝说:“阿筝啊,你带韩二少去逛逛澳门,今年变化大。”温辰在一旁暗笑,许韶筝既是近日才回来,对澳门的变化又会知多少,许老这个媒人,做得不够熟练。 哪知韩二一口应下,在韩二一行出门之前,许老又拉韩二去一边说了几句话。十七见韩二先是迟疑了一下,随即点了点头。许老一副那我就放心了的模样,拍了拍韩二的肩膀。十七以为肯定是许家安排司机和车带韩二去逛,就想回酒店先叠叠自己那被韩二嘲笑了的被子。 刚走上前去与韩二说话,还没开口,韩二先说了句:“十七,你去开车。” “不是要跟许小姐一块游澳门?” “对啊,所以叫你开车。” “我对澳门不熟。” “有车引路,十七小姐跟着就好。”许韶筝站在一旁,接了一句。 澳门夜景倒不见得有香港繁华,许韶筝介绍了几句,见韩二没什么兴趣,便也安静了。韩二心下思忖今天许老同他讲的几句话,东南亚的线许家欲与他分杯羹,主要是生意做大,不适合兄弟和睦。许老有意把东南亚的线留给许韶荣,再安排许韶华接手澳门的生意。至于女儿,许老自也有所打算。娘家把场面撑住,便赶许韶筝去吃婆家。反正是养女,没得血缘,很多事情便不需要摆在面儿上说。 “我爸今天和你说了什么?” 韩二看了她一眼,觉得女人真爱管闲事。 “我在巴黎时就常有感觉,我对许家不过锦上添花。如今是春天已至,便不需佐这花了。” 韩二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十七,打个手势示意她去把车开过来。十七点头,小跑着离开了。 “阿筝你还年轻。” 十七从车里拿了风衣,递给韩二低声道:“风大。”韩二看了一眼十七的单薄小衬衫,把风衣抖开,披在十七身上。十七啊了一声,有点不知所措,一阵风吹来,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风衣。十七过去为韩二拉车门,许韶筝也想钻进来,韩二淡声道:“夜深了,许小姐回吧。”许韶筝还没接话,十七便弯腰,摆了个引她去另一辆车的姿势。 两人回到酒店,韩二进房间前又瞥了十七的床一眼。目光中说不出的嫌弃,十七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,过去利落地把被子一叠,笑眯眯地往床上盘腿一坐,帆布鞋踢得老远。韩二没说什么,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。 韩二进了洗手间,却迟迟没有水声。 十七低头找了拖鞋,想过去看看。刚推开洗手间的门,眼睛就被韩二温暖的手掌覆盖住了。韩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:“乖,出去。” 十七伸手把韩二的手掌拉下来,看见镜子上用红色油漆写的韩二的名字。 “听说女孩子看这个晚上会做噩梦。” “需不需要我找块毛巾擦干净?” 韩二笑笑,不用。拉了磨砂门就进去洗澡,洗得坦然自若。十七听着水声哗啦,看着镜子上的红字,一时不知是该出去,还是守在这儿好。 “我……出去了?”十七的声音带了些迟疑。 “不然呢?进来一块洗么?” 十七出去打电话加了人手,又放了把枪在韩二枕下。结果韩二一躺下就把枪摸出来甩给她,说:“躺着不舒服。”十七好不容易有一次出差能有自己的床睡觉,却因这恐吓不得不为韩二守夜。要是韩二也警觉,十七倒觉得也值得。偏偏韩二像个没事人一样。 韩二拿房间里的橙子榨了杯果汁喝。 韩二看澳门莲花台,在放教父。 韩二说怎么黑帮老大都有点秃。 十七默默腹诽,那是因为你不操心,所以你不秃。 韩二像是会读心术一般,对十七说:“有你我还操什么心。” 晚上十点,韩二说,不管他来不来杀我都要睡觉了。杀是瞬间的事,养生是一辈子的事。 韩二卷了被子,十七拧暗了床头灯。室内陷入一片寂静,过了半晌,韩二的声音幽幽传来:“你怎么不去洗澡。”十七应了一声,没有任何动作。韩二打个哈欠:“快点去,我快睡着了。” 十七顶着一头湿发匆匆从浴室里走出,韩二瞟了她一眼,指了指桌子上的橙汁。 “喝了。” “这不是你喝剩的?” “对啊。” 十七举了杯子,却半天下不去嘴。韩二今日被人威胁,还心情大好,如今是十点十五分。用这十五分钟睡眠来调戏下属,真当是拿生命在耍流氓。韩二甚至还笑了笑,从床头柜里取了风筒。让十七立在床边,韩二半跪在床上。细长的手指从十七的发根捋到发尾,水珠顺着韩二的手臂滑进浴袍里。韩二手指冰凉,十七却觉得一股湿热的暗涌穿过胸腔左边。滴滴答答,是暗涌潮汐,是时间年轮,是千年琥珀。 “睡觉吧,他今晚是不会来的。” 韩二困了,摆手敷衍十七。没多久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。十七发愁,第一次见得自己床在面前却不能睡。待天光微亮,韩二起床洗漱。十七脸上挂着淡淡的黑眼圈,韩二伸出手指顺着她的黑眼圈摸了一圈。收回手,换衣服。 韩二今日同许韶华喝茶,十七立在一旁不住地打哈欠。许韶华调笑道:“不知十七昨晚做什么,今天困乏成这样。”韩二饮了一口茶:“还能做什么,自然是跟在我身边。”聊了几句,许韶华旁敲侧击韩二对于许韶筝的态度,韩二言语含糊,许韶华便不再多言。关于分杯东南亚,韩二还在思忖,这几年在香港生意兴旺,十七又打理得井井有条,要不是年龄摆在这,韩二都想考虑退休了。 况且,韩二不打算让十七去东南亚。东南亚局势不稳,枪林弹雨还是常事,生意没做成,还把十七的命赔进去,以后谁给他逗谁替他管场子? “许韶华知道昨晚的事。”十七看着窗外,突然开口。韩二嗯了一声,并不甚在意。 “你就不担心?” “担心什么,命而已嘛,我死了韩家还有你。” “那要是我也死了呢。” 韩二突然欺身上前,眼底流光闪烁。 “你不会死。” 下车前,韩二说:“这几年,要是有中意的人,就带来给我看看。” 十七回道:“好啊,你也帮我留意,有好的就介绍一下。” 韩二点头,一脸诚恳。十七看他进了旋转门,砰的一声把车门甩上。 周围的人知道十七生了气,大气也不敢出。低沉气氛似远处密云,天阴不落雨,黑暗无始无终。十七的手机响,她看了眼名字,眉梢不经意地上挑,犹豫了一下,却还是接了。 “严生。” “澳门天气怎么样?赢了还是输了?” 十七弯了弯嘴角:“你查我?” “在出境记录上看见的。我那么信你,点会查你?” “去哪里学的油嘴滑舌。” “我们madam教我的。” 严叙辉回答的一板一眼,十七不禁轻笑起来。严叙辉听不到十七答话,却听见她起伏的两个音调。一高一低,像是一双手在他的心上戳了两下,第一次戳出一个名字,第二次戳出一句……你什么时候回来。 终究没能问出口,他家教极严。长这么大,没谈过恋爱。连喜欢人的心情是怎样都不知道,若不是某夜加班,眼前总浮现一人说,我请你吃面啊。魂不守舍地把茶杯打翻,madam看见笑了句:“阿辉你不是恋爱了吧?” 一语中的。恋,爱。 madam说,追女仔呢,要哄要宠,但不能宠的无法无天不把你当人,也不能让他觉得你太轻浮经验够足。你明不明白啊,辉仔。 严叙辉严肃地立正敬礼,yes,madam。 “这几天,香港空气不太好。” “我们已经无话可谈到开始聊天气了吗?”十七打趣他,觉得小条子没话找话得太明显。 “不是,你不在,所以,空气不大好。” 磕磕巴巴,断断续续,是否通讯信号不太好。 十七还在思忖如何回复,就听得楼上传来一声枪响。十七拔腿就往楼上跑,边跑边对话筒说:“出事了,下次聊。”严叙辉在那边急急喊了声你要小心,回复他的只有嘟嘟占线。 十七跑上楼,一打开房门,看见韩二穿着白衬衫站在客厅,地上一滩红色的血,正想出声询问有没有出事,就听见韩二满是无辜的声音:“怎么枪没有装消音器?”十七闪身进了卧房,看见一个人正躺在地上抽搐,右手捂着腹部,左手在不断出血。很快,就有其他保镖冲了进来,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整个套房。 地上那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吼起来:“你杀了我啊,你不是谁都敢杀吗,韩二,来啊。” 韩二走过去,一尘不染的鞋尖踢了踢他的左手,那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滚。 “给我个痛快的,来啊。” 韩二笑了一下,从书桌上拿起手机,拨电话。 众人诧异,这是要叫谁来收拾这人? “小朝,吃饭没有?” “那就好,功课如何。” 韩二不是要叫任何人来,他竟然在话家常。足足聊了有四五分钟,地上那人的脸色已经从愤怒和痛苦的潮红变成失血过多的苍白,气若游丝。 “宝宝乖,爸爸过几天就回去,给你带礼物。” 韩二收了线,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人。 “谁让你来的?” 那人紧闭着嘴,瞳孔却在慢慢涣散。 韩二走过去,又踢了踢他的腹部。那人已经痛得没有力气喊叫了,见韩二闲闲地翻起通讯录,好似又要找谁打电话吹水。 “……是金太。” 韩二笑了,让十七去把温辰叫过来给他疗伤。 他踢了两次,打了一个电话,就击败一个杀手的心理防线。在场所有人除了敬佩之外,不知为何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惧,包括十七。 “买凶杀人,金太太倒是有点胆量。”温辰熟练地处理着伤口,一边同助理吹水。“哇,你怎么不说她老公更有胆量,都敢跟老大要十七姐。”温辰的小助手接话倒快。温辰哈哈笑,边看了看门口,低声道:“别让韩二听到。” “都听到了,阿仁说得对。”话音刚落,韩二就从外面进来,后面跟着十七。十七面上也没什么窘迫,温辰不禁内心感叹,真是近朱者赤,近脸皮厚者同厚。 “伤势不重,打得巧妙。麻醉过了就会醒,虎口有茧,常年握枪,职业杀手。口袋钱包里有和金太的合影,看来关系非比寻常。” 韩二漫不经心地点头,让十七去准备三杯猕猴桃汁。待十七出去了,才对温辰说:“审完不留活**给许家处理。”温辰点头,却仍忍不住说:“十七好歹跟你这么多年,这些事还不习以为常?”韩二不置可否,支着脑袋出神。如果他没记错,十七身上没有任何命案。再过几年,就该让她走了。找个好人家。小条子是万万不可,看着一脸衰样。 十七端了饮料进来,在温辰跟小助理面前放了,又放了一杯在韩二面前。 “你喝,我不吃桃子。” “猕猴桃,也不算很桃子的桃子了。” “你喝,乖。” 韩二起身出去了,留下三个面部表情怪异的人吸溜着猕猴桃汁。 韩二决定提前返港,今晚便带了十七去赌场玩一把。韩二没有赌瘾,拿最小的筹码玩老虎机。玩一晚上不输也不赢,十七看不过去了,说:“我们去玩梭哈?”韩二摇头,我不会。十七突然觉得自家老大,不会赌博不会嫖娼不会抽烟不爱喝酒,抛去黑道大佬身份,真是顶级良民。十七陪了他一会,就寻桌打麻将去了。手气挺好,赢了不少钱。在赌场外边的购物广场里买了只男士表,没想好送给谁,总归不会送给韩二。 韩二要提前返港,许家有些急,许韶筝的事没说定,东南亚的线也不知如何分,就被一个突然的杀手弄了个插曲,韩二以安全为由提出回去,真是没有任何异议。 “还得把床运回去。” 清晨,十七站在床旁边,嘴里嘟着。把小被子仔细叠好,不要再被韩二嘲笑了。然后把泰迪熊又稳了稳,心里觉得这个怪癖真是无可救药,太麻烦了。 “走吧。”韩二穿着布衣布裤,坐在沙发上饮茶。 “麻烦你还帮我把床运回去。” “笨。” 韩二放下杯子,笑得很开心。 “啊?” “这不是那张床,只是按那张床布置了一下。笨。” 韩二步步走近,十七坐在床上。韩二俯身看她,她从韩二清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。惶恐,惊讶,却又期待。亲吻的最好姿势和氛围,可韩二什么都没做。伸出手,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。 晚上一众人在韩家本宅热热闹闹地吃饭,韩二准备厚礼,人人收得笑逐颜开。十七明明与韩二同去澳门,也从韩二那收了份精巧的小盒子。 韩二平日里冷情又寡言,但在待遇上从不亏待,对于收买人心很有一套。韩朝得了梦寐以求的名牌包,一口一个爸爸叫得香甜。韩二也十分享受,嘘寒问暖,关心学习,慈父形象做得不能再好。十七偶尔也会想,对于韩二来说,也许他已经在尽力化解一些戾气。韩二信佛,信来世,积阴德。韩二有次对她说,自己作孽多,总有一天会报回来,但不落在旁人身上便好。韩二做慈善,捐功德。反正他钱多的花不完,但天生血性暴戾,又岂是单薄信仰可改。 近十点的时候,一群人还在闹。韩二准备去歇息,十七想跟着去伺候着,韩二只摆了摆手:“你跟他们玩吧,难得高兴。”十七有些气闷,接下来几手牌都没喂给下家,连连放炮,众人欢呼。 “麻将桌上赢十七真是三生有幸。” “哪有,Daniel哥见外,上个月刚输给你三十万。” “嘘,老大听见不得说我欺负你。” Daniel边同十七调笑边打牌,不过脑地丢出一张二万。十七把牌一推,胡。翘着二郎腿斜睨Daniel,“你可以去同老大讲我欺负你。” Daniel算是这里除了韩二,说话最有分量的人。韩二是文明人,对着司法还有几分尊重。Daniel走的却是敢打敢杀的路线,西九龙重案组请他喝茶。他还笑:“哇,阿sir,拍法证先锋啊。”天不怕地不怕,独独怕韩二。韩二一个眼神,无法无天的Daniel就化身小绵羊。韩二对他也甚是纵容,去年他过生日,韩二买下港姐,送他春宵一度。对于**向来嗤之以鼻的韩二,这是多么不易。 十七回房间躺着,严叙辉给她发短信。 “病了,想吃粥。” “多喝水。” “想吃粥。” 十七看了手机一会儿,去的话,未免太过暧昧。不去的话,以后旺角怎么办事。内心挣扎一番,认命似地套上衣服。正准备出门,眼角瞥见韩二赠她的礼物,被她随手放在书桌上。走过去打开——在澳门买的那只男士表的女款。 十七挑眉看了手表半晌,拉开抽屉把表丢进去,顺手拿起另外一块男士表。下楼看见Daniel还在酣战,走过去伏在他身侧看他牌,Daniel拿手赶她:“喂,别看我牌弄我衰。”“Dan哥你手气好,不怕我看啦。”Daniel嗤了一声,丢了一张牌,结果一炮三响。大家都是一愣,随即个个拍桌大笑,也顾不得楼上韩二在睡觉,一炮三响机率同三胞胎一样大,有人不怕死地过来恭喜:“Daniel哥你不一定能生出三胞胎,但是竟然三响了哈哈哈哈。” Daniel脸黑着,伸手抓十七——“你给我过来!” 十七哈哈笑,往Daniel手里塞了个盒子就往外跑。 Daniel打开一看,手表啊。算这小妞有良心。十七特地绕远路去买了名粥给严叙辉喝,以她只会做公仔面加蛋的手艺,还是不要亲手做比较好。再说警齤匪一家亲,不把条子伺候好了怎么开门做生意。十七靠在车旁等粥,有流莺过来搭讪,十七抬头,那人啊了一声,突然叫出声——“十七姐。”十七嗯了一声。“十七姐,怎么这么晚来这边?”“打包点夜宵。”“哦,韩老大要吃?”十七没点头也没摇头,瞥见上次Daniel落在车上的半包烟,拿了出来放她手里——”你拿着抽吧,我不抽烟的。“流莺说谢谢十七姐,十七点点头,正好去拿粥。出来的时候拎着两份,递了一份给流莺,“最近生意不好做,辛苦了。” 到严叙辉家的时候,被他抱怨了好久怎么这么慢。十七靠着门歪着头笑:“为了生命安全,肯定慢慢开咯。” 严叙辉说:“这粥好吃,十七,你怎么什么好吃的都知道。” “在香港这么多年,肯定比你刚回来会吃一些。” “你什么时候过来的?” “粥要凉了。” 严叙辉见她不愿再答,可她就在身边,实在舍不得不说话—— “去澳门有没有什么好玩的?” “赌场吧,你没去过?” “没有。” 话题又没了,严叙辉在努力的想话题。十七一笑,把粥往他面前又推了推,”你多吃点,吃好了就上床多睡会,明天就能返工了。“ “我不想那么早返工,好辛苦。” “最近在忙什么?” “东南亚有单case。” 严叙辉吃完,十七利落地把快餐盒都收好了。赶他去睡觉,他问十七:“你走不走?” “不走。” 他开心,安稳睡到天明。桌上放了煎蛋和热粥,还有牛奶。 “不知你中意吃什么,就都弄了。” 十七坐在沙发上,面前放着一杯清水,支着脑袋笑得温温柔柔。严叙辉还要在家整理资料,十七就先出了门。下楼看见一辆同款不同色的车停在自己的车旁边,看了看牌照,走过去敲车窗,“这么早,在这边做什么?” “晨练。” 十七扑哧一声笑出来。 韩二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,勾了唇角问她:“笑什么?最近太久没好好管你,让你这么嚣张,嗯?”“那你就管管我呀。” 韩二垂眼笑了笑,低声应了句好。 “上车。” 十七坐在副驾,面上是笑的。心里却转了个十八弯——韩二自是知道她来给条子送粥了,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但觉得韩二遇上严叙辉,总是不高兴的。 兴许是车里的味道太好闻,十七竟有些迷糊。车停下来的时候,还是韩二把她叫醒的。“昨晚没睡觉?” “嗯。” 韩二笑了笑,“我们去爬山。” “为什么要爬山?” “晨练啊。” 晨练一次,十七在家挺尸躺了两天。她都不知道那天是如何回来的,她四肢疲软地从山上下来,韩二精神奕奕。车她到严叙辉楼下,同她讲——“把车开回去,跟在我后面。”十七强打精神跟在韩二后面,第一次有了追尾的冲动。 十七把车泊在韩家车场,下车都没等韩二,把车钥匙抛给小弟,大步往前走。本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,却被韩二中途拦下抱了个满怀,长臂勾了十七的腰。头晕脑胀,十七拿手推他。他低声说了句:“没有下次。” ——韩二我真想做了你。 十七不知道睡了多久,被电话声吵醒。十七不耐烦地掐了一次,电话仍在执着地响。接过来喂了一声,那边的人一顿——“十七姐,人抓到了。” 十七唔了一声,“在几号仓库?”“六号。” 十七换了衣服,在楼下厨房里寻摸到半包吐司,又在去的路上停车买了罐巧克力酱。开车到六号仓库,边咬着面包边匆匆往里走。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,十七皱眉,把剩下的面包都塞进嘴里。 “怎么样?” “不肯说,臭婊子。” 十七摆摆手,弯腰把女人的脸抬起来,笑道:“好歹也是香港督查,尊重点。” ——正是十七前两天在粥店外遇到的流莺。 “香港警方真舍得让你们这些年轻貌美的警官来卧底,连流莺都做了三个月。怎么样?有没有搜罗到什么好消息?说出来我听听?” 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“你猜咯。” 那流莺闭了嘴,不肯再说。 “HK04427,郑嘉悦。” 地上的人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抽动起来,满是血污的脸抬起来,死死的盯着十七。 “你这批人,还有谁在做卧底?” 郑嘉悦自是不会理会十七,脸上挂着嘲讽的笑。那笑容刺眼,十七却不恼怒。 “去拿点好东西来招呼督查大人。”十七起身,随手指了个小弟。 待小弟把东西拿来,郑嘉悦脸色就变了。一支针管。不少警齤察在黑帮卧底后染上毒瘾,或被逼供时注射药物,十七的声音有些悠远:“你不会不知这是什么吧?听说你之前在毒品调查科做的。高浓度,madam你好好享受。” “对了,听说你妹今年刚考上港大,恭喜啊。我也该送份厚礼给madam家妹,再来一支,怎么样?” “我说。”郑嘉悦低着头,唇角被她咬出了血,衬着灰白的脸色。 十七笑,招呼人把针管拿走,靠着车咬面包,一脸纯真。阿盖站在人群中看着她,突然有些明白她为何在韩二手底下谈笑风生这么多年。他们是一类人。 招了所有人的名单,郑嘉悦在等她的结局。十七蹲下去,眯着眼笑,手指上还沾了巧克力酱,她又抹了一点,在郑嘉悦的双颊上写了十七两个字。“你们madam要是问你,你就说,你看,十七姐逼的。” 挥手,让人把她带走。又从小弟手里接了针管,随手抓了个人过来就要给人家扎,那小弟惊得花容失色:“十七姐我没犯错啊我不吸毒啊我还有老婆有仔有老母啊!”十七翻个白眼:“葡萄糖而已,给你补补身体啦。” 十七办完事去接韩朝回家吃饭。在餐桌上,韩二问韩朝最近缺不缺什么,韩朝咬了咬唇,说:“缺个妈妈。” 气氛一下冷了下来,没人敢抬眼去看韩二脸色,连正在分汤的佣人都停了动作。Daniel打圆场,说:“Dan叔给你当妈妈好不好啊?”十七抿着嘴笑,好久没看到韩二吃瘪。上次看,还是两年前,韩二去一个饭局。席间都是些富二代,谈着谈着就聊起女人来,也不管桌上还坐着女性,越讲越没下限。谁皮肤嫩,谁身材好。谁事业线全靠挤,谁D杯全是硅胶。有位大陆来的不了解行情,听大家聊得欢自己插不上嘴,就挑了坐在上位却一直沉默的韩二来打开缺口。 “小弟刚来不懂,韩二哥给推荐一个?” “没玩过,不知道。” “那韩二哥是……玩男人?” 十七憋笑憋到内伤。记得韩二冷笑一声,说:“玩你么?“那富少表情变换如十号风球过境。后来大陆有风言风语传韩二有隐疾,韩二还当做睡前笑话讲给韩朝听。 “我会留意,先吃饭。” 韩二的这个回答无疑让气氛更冷了一些,Daniel跟十七同时变了脸色,就连韩朝都笑不出来了,停滞了几秒又笑:“爸爸我开玩笑的。”韩二嗯了一声,让人加汤。 吃了饭十七被叫进书房,韩二吩咐她去准备扫墓的事。韩家死人不少,值得韩二去扫墓的也就他生母一人。生父被软禁在香港某不知名村落,至于哥哥,那是连骨灰都没剩下。 所以陪着韩二站在坟前时,十七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——韩二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存在。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没有情人。 这天下了小雨,满山青翠。韩二穿了西装,没系领带。站在生母墓前,碑前干净整洁,每日一换的鲜花,娇艳欲滴。韩二一年才来一次,往日来总会遣退所有人自己说几句话。今日却是带了十七,而他最后,什么也没说。鞠了一躬,连句“明年再来看你的”客套话,都省了。 十七站在他身后,神情肃穆。心里却是替韩二道了句,阿姨再见。 有人引了韩二去另外一块坟墓前,还低声问:“韩总觉得如何?”韩二绕着走了一圈,点点头,一脸满意。十七不明所以,待听到韩二说:“过几日我就让人打款来。”时总算是明白了,韩二这是给自己买生后地。且不说韩二今年二十七,正当壮年。平日里早睡早起,保健养生个个不落,这是急着死呢?十七气闷。 “十七,你说我要是把旁边这块送给喜欢的人,她想必不会高兴。” “您拿墓地当礼物送,自然是没人高兴。”怪不得你把不到马子。 韩二低声说了句话,十七听得清楚,却觉得脚步移不动了。 “我若喜欢她,便想她生死都是陪着我的。” 第一次听韩二说诸如喜欢这样浓烈情绪的字眼,十七觉得心弦若能编成吉他,此刻便是被人从舞台上一抛——从此入了境,成了佛,圆了梦。 下山时走一百零八级石阶,佛家讲究一阶一烦恼,走完便是解脱法门。十七看着前方挺直高大的背影,回望了一眼满山的烟雨朦胧。心想,管你以后中意了谁,你要记得是我陪你走了这一生的烦恼。 十七和韩二并排坐在后座,韩二闭目养神,十七想问他接下来还有没有安排。 “东南亚那条线你同Daniel一起做。”韩二突然睁开了眼,目光却不看向她,十七应好,顺势问了句:“接下来还有没有安排?”“去喝夜茶。” 韩二对毒品兴趣不大,这次大抵也就是卖许家人情。毕竟当年韩二势单力薄,许家的慷慨相助实在功不可没。在许家两兄弟之间,韩二也是倾向于许韶荣。韩二在澳门被暗杀,许韶华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就不讨喜。但十七的直觉是,许家的家务事引入韩二,这绝不是一个正确的抉择。韩二信佛,却不是什么善人。 “你联系一下许家,最好下星期就去马来。” “这么急?” “早去早回。” 十七的脸隐在黑暗里,唇角不自觉地上翘。右手食指轻轻地敲着座椅,滴答滴答答滴答答答滴答答。——“我知道了。”她的摩斯电码是韩二手把手教的,那时候她管韩二叫韩老师。韩老师嫌她笨,握着她的手发电报,一握就是一天。 韩二侧了头看她,没有表情,眼底却有淡淡的温柔和笑意,一晃而过。 喝夜茶的时候Daniel也来了,韩二交代了几句东南亚的事,就低头饮茶。Daniel觉得自己有当电灯泡的嫌疑,就在一边跟十七扯些有的没的。 “我前几天认识了个叫Jessica的超模,超正的。” “超模看上你,她近视哦?” “我说,韩老大不出去寻欢作乐,你也没必要过苦行僧的生活嘛。”这句话是压低了嗓子说的,边说边瞟另外一桌的韩二。 “怎么样?今晚跟Dan哥出去玩?” “Daniel。”韩二突然出声喊他,Daniel硬着头皮回头。 “改天带jessica来家里吃饭,我好久没见她。” “老大,jessica是你马子?!” 韩二摸着茶杯,笑而不语。 十七挤着眼睛坏笑,“还叫什么老大?你都是老大妹婿了,快叫个亲切的。”把妹把到老大堂妹,他要不要这么命衰。 回到韩宅的时候,Daniel一脸别扭样,韩朝跟他问好他都没听见,脑子里全是昨晚上的女人是韩二堂妹这个恐怖的认知。韩二再没下文,就吊着他胃口,还同他们说晚安。韩朝说:“Dan叔晚安哦,我也去睡了。” 这是韩朝最后一次见到Dan叔。 去马来那天,台风袭击香港。Daniel在车上跟十七抱怨:“还没出门就这么衰。”十七眨眨眼:“不怕,我给你转运。” Daniel想起上次的一炮三响,狠狠剜了十七一眼。十七变本加厉,伸出手就要去摸Daniel的头,“来来来,我给你开开光。” “你当你黄大仙哦?”“ “安啦安啦,去云顶赌几把就好啦。” 马来阳光明媚,连带着十七等人心情都好了不少。许韶荣长得像父亲,五官不大起眼,笑起来有属于商人的精明。吃饭时商定后天提货。大家开心饮酒,各自心怀鬼胎。许韶荣知道这二人爱好,入住的地方就订在云顶。吃过饭十七就拉Daniel要去赌,Daniel不肯去,说先洗澡。 “Dan哥你好龟毛。” “你懂个屁,老子边赌边猎艳。你以为我是韩二?去赌场只玩老虎机,妈的。上次别家大佬约他去澳门,他不会赌他还去,然后去了就说自己只会玩老虎机。那大佬又不敢说什么,就陪韩二在澳门玩了三天老虎机。” 十七笑眯眯的:“这个我知道,韩二还赢了二十块。” 韩二那个时候在戒烟期,脾气暴躁,那家大佬一直邀约,韩二索性耍脾气带着人去澳门耍了三天。没让十七陪着去,十七初学电报,被他留在家里。凌晨到香港,把十七揪到书房,让她给发个“韩二从澳门赢了二十块。”的电报。折腾到快天亮,才算弄好。韩二眯着眼,坐在窗台上,指尖把玩着打火机,表情烦躁。 “发好了?给你奖励,闭眼。” 十七依言照做,韩二往她手心里放了二十块。 Daniel一进赌场就不见人影,十七找了张桌子玩二十一点。兴许真是被Daniel那张臭嘴说中,爆煲好几次。荷官看她一直输,表情却没什么变化。最后一把,她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来,荷官都为她捏汗。 仍是输。 “输光了。”她闷闷的,给韩二打电话。 韩二轻笑了一声:“没事,我有钱。” “今晚手气真的好差啊。” “那就回房间看电视吧,我也刚到曼谷。” 在云顶看电视。大概全世界除了未成年儿童,只有韩二会在这里进行这项活动。 Daniel来敲十七房门,约她去喝酒。十七拒了,她跟Daniel说,睡个好觉。 半夜,马来突然风雨大作。十七赤着足,一个人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。 去货仓那天,雨势特别大,电闪雷鸣就没间断过,Daniel咬着烟看着车窗外,“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征兆吧?”“我还以为只有韩二才信这个。” Daniel低着头闷笑,烟抽得特别快。一根完了又去摸一根,他心底总有些不安。但看十七淡定的神色,又觉得安心不少。等这次办完事就去泰国请个佛牌,正好jessica也想去曼谷。 到了目的地,雨丝密集,Daniel找到一把伞递给十七。十七抿着嘴,戴上了风衣的帽子率先出车。雨落在她的肩头,泥土的污渍溅上了她的风衣。发际有了水痕,唇线泛着白光,是暗夜又是白昼,他妈美得惊心动魄。Daniel是达明一派fan,想起一首禁色。 让我就此消失在这晚风雨内,可重生某梦幻年代。 Daniel推开了仓库的大门,年代久远,门上全是铁锈,Daniel推起来很费力。十七站在他的身后,他还听得见十七衣袖上滴滴答答的水声。伸手打开大灯,空无一人。 Daniel的直觉一闪而过,猛地回头看着十七。 “怎么没有人?” “本来,就没有人。” 十七比了个嘘的手势,双手用力推上了大门。 “HK09231,梁恺明,Daniel Leung。” Daniel脸色一白,还没细想清楚,就先抬起手,黑洞洞的枪管指着十七。 “别急啊Dan哥。” 十七也慢慢挑开风衣,摸出枪。窗外邪风阵阵,吹着铁皮轰隆作响。 两个人对峙,只是Daniel一脸煞白,十七面无表情。 “烟里有窃听器,却被我随手给了流莺。也就是你的同事,郑嘉悦。我递粥给她的时候摸到手上有枪茧。随后跟了她一段,看她把烟随手丢进垃圾桶。你知道,我有点洁癖的,为了找那包烟翻了一回垃圾桶,实在不算什么好经历。之后就是老招数,你在韩家做那么久,不会比我更清楚了。” “最让我确定的,大概是那天你开车来吃夜茶。车身上有红泥,六号仓库外才会有的红泥。” “韩二,知不知道?”Daniel突然出声打断她。 “不然呢?jessica可不近视。” Daniel的唇抿成一条线,指尖微微颤抖,但他迫切地希望自己冷静下来,是死是活,大概要看天。十七的手机响起来,她看了Daniel一眼,摁了外扩。 “小十七啊?我是温辰,你韩老师已经把货签收了,让我告诉你一声。曼谷***的热啊。” “啊对了,Daniel也在对不?韩二也让我转述一句,一路走好。” 十七挂了电话,右手上抬。Daniel知道,那是正对眉间的位置。 “你出手比我慢一秒,你有什么把握一个人站在这里?” “这个货仓所有死角都有狙击手,就看Dan哥你想不想留全尸。” Daniel突然动作,往自己的太阳穴,轻轻一扣。 他没留任何遗言,子弹入肉的声音,十七听得清晰。远处闪电一瞬,闷雷声在头顶炸开。有地方在滴答漏雨,冰凉的水珠滑过十七的脸上。十七慢慢把枪插回后腰,手揣在湿透了的风衣里,一步一步,似慢镜头般走出去,没再回头看一眼。 Dan哥,你真傻。这里只有我一个人,哪有那么多狙击手。还是韩二懂你,他说,十七你一个人去就够了。 番外一 「最后一个问题」 大概,我是个好人。 从国中开始,成绩优秀,家庭幸福,基友众多。老天爷估计看不过眼,一场车祸带走我全家。除了**。 但这没能大幅度改变我人生轨迹,我仍旧和兄弟吃火锅混夜店,在一所特别屌的大学里念大三,大四准备留洋镀金。除了偶尔夜深回家,没人为我亮盏灯,一切都很好。直到我被警署调走,他告诉我,你愿不愿意做个只有编号的人,反正你也是一个人。 我说,哇,什么叫只有编号? 就是你死了警讯上都不会说你是因公殉职。 我想,没问题啊,反正也没人替我看。 他说,那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HK09231。 但我没想到是去韩家。郑sir说,韩家刚换人,正是兵荒马乱,你这时候混进去刚好。我心想,TVB里的剧情真的要在老子的人生里上演了,我演得会不会比林峰还好。年底金像奖,请老子做嘉宾好了。 我第一次见到韩二,并不觉得他是韩二。 他穿黑色针织衫,白衬衫,深灰色的休闲裤,两条腿很长。没什么表情,一脸冷淡,雅痞形象。他问我学历,我如实回答。他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,说我曾经是你学长。 后来我在他手底下做,偶尔犯法,但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小事。我都不屑告诉我们郑sir听。韩二的天下,被他轻轻松松的坐稳了。这个人的欲望很淡,所以才什么都摆在了他面前,任他挑选,他选了十七。 没人觉得十七能跟他这么多年,除了我。我第一次看到十七,就知道他们是一路人。什么都不在乎,什么都最在乎。 我潜伏这么多年,终于遇上了韩二要做件大事。他要运毒。我事先通知郑sir,会在马来交货。郑sir让我不要断了联系,云顶赌场里有我们的人。十七提前一天告诉了我货仓地址,我顺利把消息传了出去。顺便亲了那大妞一口,她约我回香港419。反正花花世界,都是孤儿。没人祈祷一夜换谁一生相伴。 只是我如果知道自己走的时候,身边一个人没有,还死在异国他乡。那一定会老老实实过段日子,在回答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问题时,可以说一句。爱过。 去货仓那天,下好大雨。 十七开车,临时改了货仓编号,我没办法传出去,知道我的同事大概要扑空。 后来的后来,你们都知道了。我最后的呐喊,留给这个世界的—— 我不是编号。 我是梁恺明,生于一九八六。 十七返港是在一个傍晚,在客厅里看见正襟危坐的温辰。整个宅子气氛紧张,佣人各自沉默做事,十七很诧异,看见温辰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,旁边的医药箱被翻得七零八落。 难道家里被洗劫了? 洗劫韩二的家,这也是需要非凡的勇气。 “十七。”温辰一脸苦色。 “发生什么了?韩二呢?” “他感冒了。” 十七转身上楼,温辰迟疑地喊住她:“你……小心点。带上枪。”十七给了他一个有没有那么夸张的眼神,步子轻快地上楼了。推开房门,韩二在睡觉。额前的发被汗浸湿,皱着的眉显示额头的温度并不低。 十七在旁边坐了一会儿,不由想起关于韩二的种种亦真亦假的传说。 比如,韩二有隐疾。再比如,韩二生起病来会特别暴躁,往日里修身养性的好脾气都会不见,听说有一次发低烧,韩二在靶场打了一个晚上的十环。这次发高烧,会不会直接拿活人练手。十七抿着嘴笑,想给韩二换块毛巾。 “你回来了。” 韩二醒了,语气里果然带着平常没有的烦躁。 “嗯,你好一点没有?” “你不会自己看?” 十七眯起眼,觉得这样的韩二太少见了。感冒起来还使小性子,多大了。 “我看好的差不多了。” 韩二挑眉,明显对这种满是敷衍的回答很不高兴,可碍着对方是十七不好发作,生闷气似地瞪着墙上的画作。 “你要不要找个女人发泄一下,看你好难受。”十七打趣他,两人相处似朋友,真是难得的平等祥和。 “你不就是女人。” 十七还没开口,韩二突然伸出手把十七拉上床,用被子把两个人包住。这隔了外界空气灯光,眼里只有对方的时刻。大抵是值得用石碑刻下来,供后人瞻仰的。 “做做运动出出汗说不定好的会快一点,嗯?” “我不懂诶。” “韩老师教你。” 韩二病得声音嘶哑,比往日还要低沉。两人的鼻尖都快要蹭到一起,韩二微湿的发梢贴在脸上,身体是三十九度的高温,十七镇定地看着他,心里却是万江入海。想道,韩二你要是亲下来,我明天就去买六||合||彩。微微有些走神,韩二不满,掐了十七的腰一下。 韩二只是用额头贴了贴十七的额头。 “还这么烫,你从哪里看出来好的差不多了?” 十七呆愣了一下,一时竟不知羞愤还是生气好,对自己的会错意感到气躁。把被子一脚踢开,整了整衣服跑出去。靠在白墙壁上,额头上还残留了韩二的体温,手心里全是汗。深呼吸了两下,就当是美梦一场,别想太多。 十七一跑出去,韩二眸光一暗,抬手把床头的台灯扫落地,顺手又抄起玻璃杯啪地一声摔在墙上。不甘心似地卷了被子从左边的枕头滚到右边,懊恼地翻了两下。把脸埋在枕头里,嘟囔了一句——“我也不想啊,可我在感冒。” 过了一会儿,十七却又推门进来,手上拿着冰毛巾。面无表情地把韩二丢在地上的毛巾捡起来,看韩二还埋着头,语气不善道:“转过来,给你换毛巾。”“哦。” 十七想,大概也就趁他病的时候,能神气这么一下子。要是可以的话,宁愿他一辈子别好。就这么听话地躺在床上,这个世界就太平了。 “怎么就感冒了?”两个人沉默无言,十七只好打破僵局。 “要你管。” 十七气极,又一次摔门而去。韩二手边无东西可砸,从床头柜里拿出枪朝墙壁上放了一弹,这才心情舒爽地躺下去。 楼下的温辰听得楼上乒乓作响,吩咐佣人准备猪心汤,他要压惊。 韩二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,这次却是病去如抽丝。过了近一周才有所好转,有天吃晚饭,韩朝突然说:“怎么好久没看见Dan叔。” 韩二看了十七一眼,十七盯着面前的虾仁,思绪却是不知道飘去了哪里。十七自从回来那天起就在看警讯,看了很多天也没看到Daniel的名字出现。 人若是活得像块石头,入水之前在普罗大地上默默蛰伏,待入水之后却一沉到底再无音讯。大抵也是没什么意思的。 而Daniel只不过是千万颗石头中的一颗。 后来十七去整理过Daniel的遗物,空荡荡的房子没什么人气,空了的啤酒罐丢在地上。DVD机的电源还没关,里面有一张达明一派的《石头记》。十七盘腿坐在地板上听了一个晚上,耳边全是那句——丝丝点点计算,偏偏相差太远。 十七没带走碟,只是走的时候仔细把门锁好,仿佛主人还会再回来一般。 Dan哥,这次是彻底再见了。 再晚一些的时候,许韶荣来拜访。十七不知他何时来港,见韩二的淡定神色,也是早有安排。十七也不吃惊,无非就是些韩二搭手,并吞许韶华的事。两个人谈的时间并不长,末了,许韶荣道:“前几日见了jessica,真当漂亮。”韩二笑:“你请便吧。” 第二日,港媒爆料。 “名模jessica酒店过夜,大玩SM伤痕累累。” 韩二把报纸给韩朝看,语气淡淡地说:“你可别跟姑姑学。”韩朝点头,照例是十七车她去学校。韩朝到底少年心性,忍不住问十七:“我姑姑怎么了?”十七面无表情,依旧在仔细查阅警讯。听这话却从报纸里抬起头来,认真道:“被你爸害了。”韩朝嗤笑一声,转过头去不再理十七。十七翻了翻日程,发现再过几日就是韩朝生日,回去打电话邀请各家,许韶华答应得爽快:“好,我带阿筝一起来给韩大小姐庆生。” 十七这次语气却再无波澜,答谢道好,面面俱到。七情六欲,本就在生死面前微不足道。韩二说,香港弱肉强食,今天你不死,明天也会因为别的事情死。所以嗔痴爱恨毫不重要,但活如韩二,仍是一颗石头命。 韩二这几年深居简出,认真算起来,也就去年在饭店与金老板有一次短晤。至于澳门一行,则是私交活动,更是算不得露面。但这并不影响韩二在道上的声望,是以韩小姐诞辰,各家都牟足了劲想引起韩二注意。毕竟可以近距离接触韩二,一年也就这么几次机会。 但送礼却不是个简单的事,送的人费心,收的人操心。提前半月便得将礼物送至韩宅,过层层安检,再由人记录在案。韩二不爱管事,最近大概是闲得发慌,那天问十七拿了单子来看。看完就皱眉道:“怎么全是些小女孩儿玩的东西。”一长串的首饰配件和名包名表,看得韩二头疼。 “不然呢?”十七最近对他有些不冷不热,你还想你女儿收把机关枪不成。 韩二又翻了翻单子,看见一把罕见的瑞士军刀。再往后看,许韶荣送的。真是合心意。 韩二坐在沙发上,见十七低头忙碌也不和他搭话,自顾自地找话说起来。 “你十四岁的生日怎么过的?” 韩二想了想十四岁的十七,会不会也穿着碎花边的洋裙,披着齐肩发。被邻居家的小男孩扯辫子,说不定还会被撩裙子。 “要你管。” 韩二挑眉,这话略微耳熟,暂且不议。两人就这么静默着,墙壁上的挂钟在缓慢地行走,十七手里握着笔,却没写出字来。直到铃声惊醒,十七看了看屏幕上跳动的“严叙辉”,迟疑了一下,还是接了起来。 “喂。” “十七,最近有没有空,我想去澳门玩。” “很忙,大概要过一段时间,怎么突然想去澳门。” “上次听你说还不错嘛,就想去玩两把。对了,你前段时间在不在香港?我也想约你去的。” “不在。还有事,先挂,抱歉。” 挂了电话,韩二正聚精会神地把玩桌上的小花瓶。过了一会儿起身,不经意地道:“最近运气不好,还是不要去赌了。”十七知他说的是云顶一事,嗯了一声表示知道。也不往心里去,韩二又拦不住她。 严叙辉挂了电话,端着的咖啡都有些凉了。才慢慢回过神来,昨晚通宵开会,madam那几句话不亚于惊雷炸响。 “警署在韩家的线人已于马来失踪多日,尸体尚未找到。这单case正式移交重案组,阿辉,你做我助理。这单case意义重大,大家务必全力跟进,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。” 当天晚上严叙辉就做了噩梦,先是十七倒在血泊之中,面无表情。再是十七穿着囚服,他的同事用冰凉的手铐住她,她挣扎了一下。醒来时一身都是汗,刷牙时不禁想起上次她端坐在沙发上喝水,一脸笑意同他说话的模样。他对于初恋的全部定义,无非就是,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同他讲,严生啊,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。 韩二身体终于转好,又恢复懒散的赖皮样。许韶筝提前来港,韩二就在家里摆宴请了一次,再无后续。十七这几日却不爱在家里呆着,每天一入夜就呼朋唤友,不是打麻将就是轧车。晚上吃夜宵也要吃到深夜,总是天光微亮才返家。那天十七正在愁去哪里消磨时间,温辰却约她去喝酒。真是少见。去了方知,原是前段日子韩二生病温辰住在韩宅过久,温太太不乐意了。 “她还说,你是不是中意你那个老板,你以后跟你老板过好了。” 十七神色微妙,却是语重心长道:“香港最近很流行同性恋,你真赶时髦。” “去,别开你温叔叔玩笑。我问你个事呗,你对韩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?” “温叔叔你好八婆。” “告诉温叔叔吧,温叔叔好歹治了你的认床病。” 十七晃了晃杯里的冰块,五光十色倒映在她的眼里,世间百态大抵不过春光乍泄,全是醉生梦死,才熬成的苦。 “大概就是,有了他,人生会有意思一些,没了他,生命却也是完整的。” “那不就是可有可无。” 十七笑着拍了温辰的肩一下,“喂你不要说出来啦!” 温辰大笑,并肩喝酒,唱歌麻将,人生得意须尽欢。温辰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却是九曲回肠,本以为十七是单相思,原来这两人是谁都不思。正是应了佛家那句,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 温辰被温太太电话急召回家,十七到家时刚过午夜十二点。韩二没睡,开了小灯坐在沙发上看书。十七跌跌撞撞往前走,韩二扶住她。责备了一句,十七连个眼神都不给他。 十七一身酒气,扯着韩二的衣服就往房里带。伸手把韩二往床上一推,韩二挑眉躺在床上。松垮的浴袍挂在身上,仿若无物。韩二按兵不动,斜眼看十七。十七却没了动静,靠在墙上,眯着眼看韩二。灯光暧昧,气氛旖旎,眼神似玫瑰,空气若红酒。韩二正打算张嘴说点什么,十七就用食指在唇边比了比,做了个嘘声的姿势。 “不会说就别说话。” 韩二闻言眉间一动,待在细看,却真是看了个目光迷离。十七白皙细长的手指泛着光,衬在漂亮粉红的唇上。韩二心头漏拍,管它白月光朱砂痣,比红白玫瑰还要动人的幻影,圣人都该一醉方休。 “十七姐翻了我牌子,总不是来聊天的吧?我很贵的。” “谁要跟你聊天,嘴那么笨。” 韩二半坐起身,勾了十七衣领,眼里跑马,心里却似站在战争片场,全是惊心动魄和爱恨情仇,唏嘘四起。 “那十七姐想做些什么?” “想睡觉。” 韩二眸光一暗,脑海里闪过各种颠鸾倒凤的场景,香艳不已。正欲接话,十七却说了句—— “所以你出去时帮我把门带上,谢谢。” 第二天清晨,十七趴在沙发上,额头上有一个红印,按下去还隐隐作痛。十七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伤痕从何而来,她酒量不好,和温辰喝得不知天南海北,只知道最后温辰把她扔进车里。 待韩二练过太极,用好早餐,是差不多上午八点。十七仍旧半死不活地趴着,突然感受到沙发下陷,韩二正看着她。 “韩老师,头疼。” 十七扯着韩二的衣袖,一脸可怜样,宿醉的疼痛折磨得她想磕墙。韩二看了她一会,把她的头放在抱枕上,轻轻地揉摁她的太阳穴。韩二自学中医多年,按穴精准,力度适中,十七发出舒服的喟叹。韩二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“这样像不像老夫老妻。” “韩修,我可不打算跟你白头。” 十七闭上眼睛,眼睫毛颤颤悠悠,鼻息吐在自己的手背上,心里却是这样想道—— 这般直呼他名讳,是不愿再拐弯抹角了。一场有骨气的暗恋不想全是无所谓的坚持,就算你说些欲望皆是虚空的话,我也不想再等了。以后我一个人周游列国,看山川起伏的时候,大约仍可想起喜欢你时不管不顾的心情。只觉你身边再无可信之人,我便以身试险只想保你平安,这样的冲动一辈子一次便够,十年之后,我总会学会恋爱并未大过天。 等了许久,那人却也未给个答复,而时光静走,片刻难捱。 十七在韩二身边近十年,从未越雷池一步,如今这番坦白,反而有了几分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。 “不白头,偕老好不好?” 要不是随之落下来的浅吻,大概会觉得这是句幻听。 暗恋成真,韩修,这句话我等了八年。 九点半的时候,温辰约她去喝夜茶。十七想想反正韩二也快睡了,就一口应下。从楼上换好衣服下来,碰见韩二,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韩二伸手抚平了她的衣领,低声说了句——“早些回来。”末了漫不经心似地,又加了三个字。 十七却突然红了脸,那话由韩二说来,轻佻不足,深情有余。 直到开车出去脸都还发烫,边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韩二调戏,千万冷静。 可——不是我爱你,不是在一起,不是我愿意。这些太浅薄,十七尚可招架。 韩二说,早些回来,韩太太。 十七以为是和温辰一人喝茶,去了才发现还坐了许氏兄妹。十七向来不够待见许家,这番见面着实令人不快。四人聊了几句,十七揣测许韶华并不知道许韶荣亦在香港,否则绝不会对韩家如此示好。温辰欠许韶华人情,这次把十七约出来跟许韶华见面,也实在是别无他法。许韶华跟十七见面无非也就是拉拢人心,希望十七在韩二面前递得上话,顺便探探韩二对自家妹子的口风。 “十七你常跟韩二少同进同出,可知韩二少有没有中意的人?” “老板的心思,我们是摸不透的。许少爷若是好奇,不妨打个电话给韩二。” “听闻韩二少作息规律,怕是早已睡下。”许韶华暗忖,韩二的手下都敢如此嚣张,难不成这香港还真无人可治韩家。其实倒也不是,香港藏龙卧虎,论起势力,与韩二平起平坐的人也还是有。但论到狠绝,倒真没人敢跟韩二比肩。各家大佬年岁摆在那儿,大部分都是妻儿成群,怕是连情妇的别墅都得编号拜访。谁像韩二孤家寡人,杀谁他都不在意。 这茶喝得漫长,十七和温辰早就不耐烦,所以一有人打电话来约十七去轧车,十七一口应下。她只是随口问问许韶华要不要去,许韶华却点头应好。于是温辰送许韶筝回酒店,许韶华和十七去山脚。 温辰送了人后觉得有些忐忑,再者酒店离韩宅并不远,索性驱车去了韩家,想着无论如何跟韩二说一声,要不然十七出了事,可是没人担得起责任。 十七大致和许韶华说了规则,让他随便挑一台车。 十七轻车熟路地上了阿盖的车,两人经过多次合作已经默契十足,阿盖总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十七身后喊十七姐,十七也习惯了每次开完车后请他去吃面,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戴安全帽,过不多时,四辆车就上山了。 许韶华枪法不错,难得有对手,十七跟阿盖都亮了眼。 在经过最后一个靶的时候,十七跟许韶华都高度集中。 只不过,是十七对准了靶心,而许韶华对准了十七。轧车用的枪并不具有大杀伤力,碍于许韶华是澳门那边,并非香港本土,所以并没有搜身就上山了。而十七常用的枪自然也放在山下,阿盖先一步从后视镜里看见许韶华转变方向,目光猛然一变,把油门踩到底,一颗子弹擦着十七身后而过。十七心知凶多吉少,让阿盖加速把车开到山顶。 山下的人站了好久也没看到有车下来,正在纷纷猜测的时候,一辆老旧的凯迪拉克停在了他们面前。韩二没下车,摇了车窗问他们现况,本来嘈杂的人群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,没人敢回答。韩二声音不大,淡淡地说了句:“没人说话?” 终于有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,抖声告诉韩二:“十七姐和许老板上去了,到现在还没下来。”话音刚落,车子就往山口驶去。韩二倒不觉得许韶华能把十七怎样,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十七的命。但要是动了——韩二目光狠了狠,许家就拿上下几百人来陪葬吧。 车上还坐着许韶荣,是被韩二电召来的。韩二在电话里说:“要是你许家老二出了事,你也算个见证,好给许老交代。”许韶荣欣然前来,他不心疼这个弟弟,只是想看看韩二的手段。毕竟韩二的盛世他未曾得见如何坐稳,终究是好奇的。可惜腥风血雨的香港,并没有过多的幸运眷恋。韩二还差两个弯到山顶的时候,便听见一声枪响。 阿盖把车泊在山顶后,十七问他有没有带枪,他说没有,十七勾了唇角笑,真巧,我也没有。十七手里只有一把没有杀伤力的的气枪,而许韶华有荷枪实弹可取人命的真枪。开车的小弟被许韶华胁迫抱头蹲在一旁,许韶华拿枪指着十七,笑问道:“能拿枪对着十七,真是不容易。”十七冷冷瞟了他一眼,心下思忖目前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,没有武器,没有屏障,唯一能赌的就是命运。 “你杀了我没好处,韩二不会让你活着离开香港。” “你当我傻?你知不知道许家对韩二的恩情大过天,为了你韩二跟许家翻脸?十七,我是不是该说你异想天开。” “你以为韩二还有不敢杀的人?” 许韶华有些犹豫,但也意识到十七这番闲聊不过是为拖延时间,索性扣动扳机,能取一命是一命。电光石火,有温热的肉体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山风,和子弹。 十七下意识伸出手,接住了倒下来的人。那人的眼神里除了义无反顾,便是满天星辰,映在生命的末端。他咧嘴笑了笑。 “十七姐,以后不能跟你去吃面了。” 短暂的告别,便是再也不见。 十七慢慢收了手,把尸体用力抱住,生命的重量似是要折断腕骨,而人世多跌堕,韩二,你来得太晚。 许韶华见了韩二还在怔愣,就被韩二一枪打进右腿。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哥哥从车上下来,靠着车门抽烟,一脸惬意。山风凛冽,韩二那句话却是清晰无比——“阿荣你回去吧,等着收骨灰盒。”韩二看了眼还在挣扎的许韶华,又是一枪打在手腕上,许韶华手中的枪飞下山崖。韩二不再理会他,一步步走向十七。目光深邃,手里握着枪。 看着十七抱着尸体他也大致明了,伸手摸了摸十七的脸颊,毫无温度。 韩二冷声道:“先把尸体放下,我有话跟你讲。” 十七不肯,反而搂紧了。一言不发地看着韩二,眼神飘忽。 韩二抬起手,用枪管顶着十七的眉心,依旧面无表情,甚至更冷了些。 “我有没有说过不准来轧车?” 番外二 「这张船票麻烦你替我去」 我是台湾人,生活在一个常年飘着咸味的海边城市。潮涨的时候,耳边全是海浪涛声。潮落的时候,我就会和阿嬷去捡海货。 我问过很多次阿嬷,海的那边是什么? 阿嬷就笑,边笑边晒咸鱼。 后来阿嬷死了,我去香港找爸妈。我在香港呆了好几年,都没能学会说粤语。我不喜欢穿着笔挺的白衫黑裤上学,我仍旧想光着脚在沙滩上一路狂奔,回望时可看见一步一个脚印。 刚来香港时很怀念在台湾的日子,有时会幻听渡轮经过的汽笛声,被窗外的车灯一晃而过时,也会以为是海岸灯塔。我把这些话跟我的同租人阿球说了,阿球推了我脑袋一下——“你们台湾人就是龟毛,不小清新会死啊。” 阿球是个蛮好的男生,其实他比我要文艺很多啦。他有一次看春光乍泄,张国荣边抽烟边回身看明灭路灯下的梁朝伟时,他哭得一塌糊涂。那天是四月一号,文华东方楼下都是花圈。我觉得很闷,跟朋友出去喝酒。他们总是嘲笑我的台湾腔,说我讲话娘炮。我碎了一个啤酒瓶,状若霸气地一手叉腰一手踩在塑料凳上说:“喂你们说什么喔。” 他们教我轧车喝酒玩骰踢球,唯独不教我把妹。有次我们去轧车,阿球神经兮兮地跟我说:“今天有很屌的人要来耶。”“有多屌哦?”“很屌的。”北七,讲了半天就是一个屌字。 那个很屌的人请我去吃面。 吃完面回家我跟阿球说:“那个妹超屌超美的诶。”阿球很得意,说那是,我偶像来的。我问阿球她的名字,阿球说不知道,我一胳膊肘打过去:“还粉丝咧!名字都不知道,你假死喔。” 但是我知道,她叫夏明拾。我问她为什么叫十七,她说韩二取的,很讲究,如果你想听我就慢慢讲。我说好,我喜欢听她讲话。她国语说得很好,至少比她的粤语强很多。 西方说lucky seven,巴比伦纪元里它象征权力和名誉。在中国,七是阴阳与五行之和。说完,十七吸溜了一口面,抹了抹嘴说:“其实我觉得就是韩二懒得叫我全名。” 我听得似懂非懂,唯一记住的就是,这是幸运的。 她很少来轧车,偶尔能碰上,赢了就一起去吃面。我跟她说台湾的小吃,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,约我有时间一起去。因为这个,我跟阿球说我想回台湾。阿球喝得醉醺醺地说:“随便你啦。”我买好了船票,打算下次吃面的时候告诉她这个消息。世事难料,我没想过还没来得及告诉她,我就要离开了。但我并不觉得遗憾,至少证明了七这个数字的确是幸运的。 不知道我的魂魄会不会回到台湾,夜夜枕着涛声入睡。睁眼就是阿嬷坐在灯下挑干货,看见我醒了眼角的细纹就会皱起。这个表情她保持了很多年,直到她走之前,仍是这个表情对我说:“你要乖啊,阿盖。” 我走的时候躺在她的怀里,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想说最后两句话—— 我的钱包里有一张船票,请你替我去看看。 海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样的。 温辰坐在韩家的沙发上打盹,听见开门声惊醒,然后看见满身是血的十七。急忙上去拉了人要查看一番,却被韩二拂开手。再看韩二神色如常,也知十七并无大碍。正想细问韩二具体过程,韩二就示意他去开车。温辰犹豫,再看了一眼十七,才提步走出。 “去休息,不要出门。” 仍是那不带温度的语气,十七揣摩韩二是要去审许韶华,就点了点头。韩二见她如此乖巧,反而软了声调,伸手摸了摸她的头,“以后要听话。”十七却不再颌首,转身上楼。韩二去取了个手术箱,换了身衣服便出门了。 温辰看见他提着手术箱出来就变了表情。韩二外科出身,一把手术刀使得出神入化。当年只要手不抖,韩二都自己取子弹,饶是痛彻心扉,嘴唇发白,他也是不放心别人的。温辰大抵算是最后的例外。 温辰劝他:“那好歹也是许家二少,不能这样。” 韩二正在开箱验刀,听此话抬头看了一眼温辰,也不说话,就晃了晃手里寒得发亮的手术刀,温辰自觉闭嘴。许韶华早早被人打了过量药剂保持清醒,身上两处枪伤已是折磨得他死去活来,几欲痛昏却意识清晰,真是没人再狠得过韩二。 再见韩二,韩二往他面前放了十几个骨灰盒。 “挑一个你中意的。”韩二坐在一旁,两条长腿交叠着,表情轻松。韩二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答复,倒也没不耐烦,只是一脸玩味:“还是你嫌这骨灰盒太小?想换个大的放你跟阿筝的?” 许韶华终是抬头,心如死灰。 韩二让人撤了骨灰盒,拿出一副扑克。 “澳门盛赌,想必许二少精通此道。我们来赌一把,抽黑桃A,一次一刀。什么时候抽到什么时候停,要是停手了仍活着,我放你回澳门。” 许韶华突然感到一线生机,毕竟韩二只玩老虎机的事天下皆知,而许韶华对于自己的赌术十分有信心。这对于许韶华来说无疑是最后的机会,只要韩二洗牌稍慢,他可以准确挑出那张黑桃A。强打起精神,看韩二把那张黑桃A插进了五十三张牌里。 待韩二开始洗牌,许韶华彻底死心。 ——顶级荷官都没有的技术,手掌转换,牌张纷飞。要不是生死面前,这真是一场令人惊叹的洗牌大秀。许韶华也终于明白为何韩二只玩老虎机。 许韶华抽到第九张时,仍没抽到黑桃A。而身上多处已是血肉模糊,再有几刀下去便是白骨渐露。韩二身上都是血渍,面上却带了几分温柔。温辰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,想起韩二信的现世报,突然就不忍再看,亦不敢设想韩二结局如何。 许韶华直到第十九次,才抽到黑桃A。 韩二洗净血污之后,整了整西装便走出去。此时已是天光大亮,刺眼的强光让韩二眯起了眼。温辰跟在身后欲言又止,最终仍是沉默。大约罪孽深重,亦不知如何救赎。温辰想起初见韩二,俊朗高挑的少年一脸惨白地在取子弹。温辰之所以能有幸扮演医生角色陪在韩二身边,也是难得碰到韩二取时弹痛晕过去。他当时便认定这个二少必成大器,现在想来,当初的目的也不单纯。只是时过境迁,已无人追究。而他亦步亦趋陪伴韩二的这些年,也算有惊无险。 两年前,他与韩二饮茶到深夜,谈到未来期许,韩二只是为他斟了茶,一脸平淡道:“我大概是死的时候都不会有人送终的。”温辰正欲开口,韩二却是不想再谈。回忆往昔种种,全是孤独寂寞漆成的路。 十七在门前站了很久,踌躇着到底要不要进去。不知韩二是否气消,也不知自己想问的到底该不该问。进去后韩二如往常一般,倚在躺椅上喝茶看书。见她进来还没等她问,便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过程,从挑盒子到抽牌,最后还调笑了句:“他运气可真不怎么好。”十七蹲下身,眼珠漆黑而眼神明亮,认认真真地问:“韩修,你当年抽了几次?”韩二面无表情,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。韩二垂了目光,末了伸手摸了摸十七的头发,声音低沉:“六次。” 十四岁时,他哥把刀贴在他脸上,狞笑道:“韩修你小子命好的啊。” 韩二接手韩家之后,如数奉还给他哥。在他哥快咽气的时候,韩二才从衬衣口袋里拿出黑桃A,讽刺道:“你命可不够好。” 又过了几日,十七去祭拜阿盖。想说的一腔话站在坟前时像是突然失语,最终十七也只是鞠躬放花,往外走了几步,却又折回。 “下辈子可别再遇到我了。” 十七敲门的时候阿球正在刷牙,光着膀子。见到十七,两眼发直,满嘴的白沫差点喷了十七一身。 “十七姐你找阿盖哦?他回台湾了。他说什么要回去看看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,神经病的。海的另一边不就还是海咯。十七姐你坐,喝不喝茶?” 十七摇头,最终也没能够说出阿盖的死讯。走时,阿球送她到门口,让她常来。 巷子窄小,十七把车停的很远。刚拉开车门,手就被人按住。 “我是旺角重案组,怀疑小姐你与一单谋杀案有关,请回警局与我们协助调查。” 十七随madam上车,严叙辉坐在驾驶座上,没敢看十七一眼。重案组连夜审讯,严叙辉坐在监视器前边吃公仔面边看。这方终敢大方看她眉眼,仍是百看不厌,全是喜欢。 “你是最后见到梁恺明的人。” “他死在我面前。” “怎么死?是否你们分赃不均你一怒之下杀人灭口? 十七看了年轻的madam一眼,右手食指在桌面上无节奏地乱敲。嘴角仍是笑意满满:“madam不要乱猜,梁sir是自杀。” 尸体发现过晚,法医验尸难度极大。东南亚气候潮热,尸体腐烂严重。但案子不能再拖,索性先把人请回来喝茶。 “madam我奉劝你一句,不该管的事不要管。香港和平这么多年,韩家功不可没。梁sir是自杀,你们法医可以慢慢验。我不急,拘留四十八小时嘛。” madam气极,出审讯室透风。看见抱着泡面盒站在拐角的严叙辉,过去拍他头。 “阿辉你在这里干吗?” “madam,我……”严叙辉的眼神不住地往审讯室里飘。 “嘴硬得很,还把韩家搬出来。怎么?你想进去?”madam过去拉门准备放严叙辉进去。 “madam我想保释她。” “她是你什么人?” “她是你说追起来要哄要宠的女仔。” 待手续办好,夜已半褪,晨光微露。十七走出警局并没立即离开,站在门口张望,仿佛是在等人。过不多时,严叙辉开车出来。严叙辉见她没走很是惊喜,降了车窗冲十七喊:“我送你啊。”十七摇头,只是趴在车窗上同他讲话,外人看来倒是姿势亲密。 “这次的事情多谢你,有机会一起吃顿饭。” “别客气。” 十七离得这般近,严叙辉有几分不好意思。面色潮红,倒是引得十七轻笑。十七突然想到韩二避情欲如猛兽,眼前这人倒是有几分说几分,裙下之臣也做得坦荡磊落。 韩二说,无情有欲便图身体畅快,肉体升华。有情有欲则是内心充盈,极乐飞仙。 十七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凯迪拉克,心道——韩二啊,你的苦渡修行,我可不陪了。白头偕老一事,再议吧。 韩二坐在车里看十七与严叙辉说了许久的话,也没什么不悦,鸣笛这事他做不出。瞄到副驾皮座上的一个烟洞,倒是想起些过去。那时尚未戒烟,同Daniel常在车里吞云吐雾。韩二恋旧,开过的车,穿过的衣,抽过的烟。皆为多年不变,总是那么几样。唯独是这旧人,总是留不住。 十七走过来敲他车窗,仍是笑眯眯的模样。韩二看见严叙辉的车子开走,便示意十七上车。十七不动,低头阖眼了一会儿。又像是忍不住似地笑起来。 “我以为会是你来保释。”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失落。 韩二摸了一下她的额发。 “乖,回家了。”十七慢慢收拢了唇角的笑意,眼前这人总这样。避重就轻,旁敲侧击。总之他是从不吃亏,别人的命啊心啊,也总是囊中之物。探取容易,好不珍惜。 仍是目光柔软,面目俊朗。而内心坚硬,譬如顽石。这张脸十七看了八年都没有腻烦,前阵子更有些愿意看上很多年的冲动。可经此一役,方知人心不够硬。孤身坐在审讯室里盼着他来保释的心情——是不会同他讲的,亦不望他懂。 “爷,我想问。你对于韩朝,是个什么态度?” 韩二大概没料到她会突然问此,却也不假思索回答道:“她要是死了,我会做的大抵也就是为她挑块风水宝地。” 十七想问那要是我死了呢,随即想起韩二在澳门时那句坚定的回答,你不会死。可无奈话已抛出,纵使矫情,却仍是想听他亲口回答的。韩二瞥了她一眼,依旧目光柔和。 “必是诛他九族,血洗满门,绝他后人,方才够本。” 十七正想开腔嘲笑一番他武侠小说看太多,却听韩二又道:“如此这般,我的小十七,满不满意?” 十七唇角弯了一下,却没回答这问题。一时四下静谧,两人心思各异。十七想的是,这人心里本没有爱,怎么能要求他去爱人——所以不论是什么事,都算了吧。 韩二什么都没想,心里那杆秤仍是左右平衡,中间放着他自己。在警局熬了一晚,十七仍辗转到半夜才入眠。觉得患得患失,真是要不得。佛不渡我,难以自救。众生万象,虚影幻景。随波逐流,无喜无忧。睡至晌午,十七下楼看见madam坐在客厅。十七皱眉,条子都能上门拜访。莫不是韩家大势已去,任人宰割。心里绕了几个弯,面上却是好看的。 “madam找我?” “我找阿修。” 十七还没接着说话, madam就接着说:“大家都为爷做事,昨天辛苦了。 ”恰逢韩二从楼上下来,熟稔地招呼来人:“好久不见了。” madam含笑颌首,看着十七的眼神倒是熠熠发亮。 “许家在东南亚的毒线我们已经一网打尽,这次和国际**合作大获成功。我这个卧底倒是越做越专业。” 韩二虽是没什么表情,却也看得出心情不错。 Madam再闲聊了几句,就说要走。韩二自然不留,m adam起身时却又回头:“爷让我办的事已经妥了。” 十七没注意听二人说了些什么,倒是在想以为韩二的全部身家都摆给她看了,原来私底下仍有暗线。连高级督察都是韩二手下的人,这水深得很。十七倒不介意被韩二利用一番,只觉自己昨日的矫情行为实在丢脸,恨不得抹了韩二昨天的记忆。韩二却像是看穿她想法一般,笑着说:“昨天你撒娇的样子我可记得。” 那算什么撒娇啊,韩二货。 不知十七被请去喝茶的事如何走漏了风声,便有些宵小在十七的场子里闹事。那几个人在十七的场子里闹着要点小姐,可韩家老大的怪癖无人不知,经理自然不敢乱来,无奈之下只好把十七电召去了。十七正愁没事做,当晚就拉了一票人去镇场。 十七进去一看便明白了,笑着拉了几个人坐下来说:“天干气躁,兄弟们来泻火也正常。不如这样,我们打上一圈,赢了这场子里的小姐你随便睡。” 那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,一脸猥琐:“十七姐都任我睡吗?” 十七不接话,让人拉了张桌子摆在大厅。三人想着法儿给十七使绊子。第一把十七就输了,第二把仍是输,第三把继续。正好一人赢一盘,三人洋洋得意,脑内全是香艳场景。待到十七坐庄,场面扭转。连连定桩,没几把就把三人手里那点筹码赢完。十七站起身随便摁了一个在桌子上,拿枪顶着那人后腰,眉目间懒散依旧——“看明白了吧?我让你赢你就赢,我让你输你就输,我今天让你死你就得死。” 三人吓得跪在地上,一句话都不敢说。十七终究没韩二狠手,找人打了一顿丢出去就算了。只是走时把枪往桌子上一拍,环视全场。 “各位回去转告亲朋好友,我的场子也来闹,嫌命太长?” 后来有次闲聊,温辰把这事当笑话讲给韩二听。只记得韩二说了句:“笑话,十七姐我都没睡过他就想睡?”后来不甘心似地,又问温辰:“那几人现在还活着么?”吓得温辰以为他又要片人玩,内心笃定不再乱给韩二讲笑话听。韩二觉得自己无辜,他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个个都剐,丢公海喂鱼一了百了。 又过了几日,十七约了严叙辉,请他吃饭。仍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,十七已经记不大清他的口味了,而时光匆匆,已是一年过去。 严叙辉今日的眼神里总有莫名的忧郁,不似往日那般透彻明亮。以至于十七一坐在他对面就笑:“你今天有点像梁朝伟。”这家店上菜速度仍旧没什么长进,十七又要去催菜。严叙辉先一步拦住她:“等等吧,我不急。”十七觉得有些奇怪,倒也依言坐下来闲聊。 两人的话题不咸不淡,十七有些心不在焉,而严叙辉则是神游天外。 后来严叙辉提到他过段时间要回英国,大约是不会再回香港了。十七问起原因,严叙辉只说是工作调动。十七点了酒,庆祝他高升。严叙辉喝了酒就有点话多,脸上有两坨绯红:“还没有跟你去过澳门。”嘟嘟囔囔的样子,倒是幼齿。十七想说以后还有机会,随即想起同阿盖的台湾之约,心里一动,也是没再续话。 吃过饭结账出来,已是夕阳西下。接近冬日,暮色总来得早。两人分别,约定三日后机场送别。 两人都提前到了机场,时间还早。严叙辉买了两杯咖啡,两个人靠着自动贩卖机聊天。 “伦敦总是下雨。” “再回来不知道是何时,所以有件事,总是想同你讲的。” “那天晚上,你看无间道,我在房间里偷偷看你。” “看了一个晚上。” 而至于更深的心里话,则是不便言说—— 世界上美好的事情那么多,好在没与她擦身而过。我从香港返伦敦那天,她来送我,我最后凝视了她一分二十三秒。很开心。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忘记,但她人生里的这一分二十三秒,是眼里只有我的。纵然我的一生里,会永远都有她。 十七送完严叙辉回来后也没郁郁寡欢,只是觉得对方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。世界单纯而眼神清澈,爱一个人便是爱一个人。不像韩二,爱不爱人没人知道。她倒是死守一人,只是那人实在感情凉薄,大约这辈子都学不会爱了。在他面前,提起爱都觉得陌生且好笑。 有天晚上,她失眠,跑去酒窖找酒喝。 韩二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,不喜洋酒,故家里全是陈年好酿。十七拎了两瓶去找韩二喝,一进门把酒往桌台一放,拉着韩二去阳台,约韩二一醉方休。韩二也不推辞,两人对着夜空就坐下来喝。倒似故友旧人,聊着聊着便说起些往事。 “你总是有事瞒着我的。”韩二看十七两颊粉红,估摸着度量也差不多了。 “既然你都知道我有事瞒你,那也不算瞒了。” “你太极练得倒是比我好。” 十七就笑啊笑,把酒当水喝。后来喝着喝着韩二倒有些迷糊,依稀听见十七同他告别。 “我过段时间想去台湾。” “还回不回来了?” 十七不答,就抬手斟酒。韩二的问句他心里总有答案,这一次十七却知道,他是没了答案。毕竟人心难测,儿女情长,总是不足为道。香港黑道多风云,生死才是大事。 也不知喝了多少,韩二才断续道:“那日……我也是在马来的。” 十七怔愣,手里的酒杯晃了晃。怪不得他说她有事瞒他,原来是人在现场。那天她一时手软,想放Daniel一条活路。只是Daniel心慌意乱,并未听出十七的言下之意。而后来种种,便是命运使然。 “本来,就没有人。” “这个货仓所有死角都有狙击手,就看Dan哥你想不想留全尸。” 那日马来风大雨大,难怪韩二感冒回港。十七心里那块石头似是有人挪了一挪,露出新生的花。再看韩二,一副醉鬼模样。十七走上前去,把外套盖在他身上,唇瓣落在他耳畔,温热的呼吸吐在韩二鬓发上:“瞒你的不止这一件呢。”至于是什么,你猜去吧。 十七走的那天特地看了看黄历,忌远行,宜嫁娶。十七不以为然,出门办事。回来后顺便把车停在外面,从家里拖了行李放进后箱。刚坐进驾驶座便听见滴的一声响,十七瞬间明白过来那是什么。用手小心地往座位底下探,长腿踩在油门上有些僵硬,果然摸到一个重力炸弹。十七小心翼翼地摸着彩线,摸完就一声苦笑。双重绑定炸弹,谁这么恨她?炸成灰都嫌多。明明是香港的初冬,大滴大滴的汗水浸湿了十七的衣领。十七拿了手机,反照到显示器上的秒数。 七秒。 推开车门后落地和趴倒需要一秒。中间可以跑六秒。lucky seven够不够灵验,终于可以检验。而火光冲天热气扑面的一瞬,后背的皮肤被热浪掀得如针扎刺痛,生命的温度忽高忽低,意识模糊之前仿佛见到那人穿着布衣布裤走来,迎着晨光,去向天涯。 把人推进手术室之后,温辰虚脱地瘫在长椅上。内心恐慌地等待着韩二的到来,他不敢设想这个人若是听见十七生命垂危该是怎样的反应。香港的夜空劈过一道闪电,大雨倾盆。台风过境,温度骤降。透亮的玻璃门被推开,滴答的水声步步逼近,温辰低垂着的头看见黑色的风衣角。他有些不敢抬头看韩二。可来人依旧沉默,温辰硬着头皮上前道:“十七她……” “不必说了。” 温辰愣住,韩二身上带来的凉意让温辰颤抖,韩二把手按在他的肩上,语调柔和,眉目间却全是戾气:“墓我都早准备好了,怕什么。” 韩二清瘦的背影就那样笔直地屹立在手术室外,纹丝不动。 温辰蓦然有些明白,原来无欲本身,便是执念。 医院里的灯光长明不灭,与外边的无边暗夜错合开来,倒有些不分昼夜的意思。钟表声规律而缓慢,在空旷惨白的医院里回响,莫名听得人有些心慌。温辰在长椅上打了一个盹,醒来时却见韩二仍是保持那个姿势固执地守在手术室外,像一只疲惫的野兽。背脊挺直,看不见的脸上必是没有表情的。温辰想出声安慰,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。 手术灯灭,医生出来恭敬地喊二少,如实回报:“意识最重要,单纯依靠技术与药物已经无力回天。爆破组传讯说,炸弹绑缚手法生疏,并非完全引爆,所以仍有希望。” 韩二只是点头,并不说话。 四十八小时重症观察,几次生命意识微弱,抢救人员随时待命。 其实不过一句话。 熬得过,生而为人,仍有希望。熬不过,二少请节哀。 韩二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,滴水未进,也不与人说话,看起来越发煞气浓重。身上湿了的风衣早被体温蒸干,温辰看不过去,终于是过来催促韩二进去陪陪十七。韩二进去握了十七的手,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。过了半晌,才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。 “我等你。” 温辰不知道他等什么,也许就连韩二自己都不知道。但总是要等,等着这个人从鬼门关游荡回来,在他面前撒娇耍赖,占些言语便宜。而不是现在这样,沉默一个又一个的昼夜。韩二没同她说过,她每次喊他名字都让他心痒,带着南方温软和有些愣气的尾音,总让人想就这样听一辈子。韩二想,但现下如此,我也就不要求你什么了。你说些什么都好,不说也好。反正对上你,什么都是好。 危险期虽过,十七仍是昏迷不醒,但总算令人欣慰。韩二每天都陪在旁边,也不说话,开门起身也静悄悄的,像是怕惊醒了床上的人。温辰没告诉他,此时恐怕你在她耳边放一枪她都听不到。 温辰对韩二说:“你尝试着跟她说几句话,说不定哪天就被你唤醒了。”韩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,手里转着温辰的手术刀,明亮的刀锋让人发寒。 “我都说过好多遍,让你不要看那么多电视剧了。” 温辰有些讪讪的,什么招数韩二能不看破,还想拿电视剧里医生唬人的招数哄哄他。待温辰转了一圈回来,却见到韩二握着十七的手坐在床边,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。 “……说好了偕老,你可不能反悔。” 温辰匆忙逃走,不忍再听,几十岁的老男人被人看见红了眼眶真是太丢人。韩二把脸埋在十七手心里,复又抬头,唇边仍是温柔笑意。看似无坚不摧,其实早就废墟一座。 香港入了冬,湿冷得让人觉得骨子里都透着凉。韩二半夜返家,明明深感疲惫。却翻来覆去睡不着,一会儿幻听十七半夜开车出去的声音,一会儿又是她在耳边反复说我可不打算和你白头——反反复复,不分梦境现实,终是睡了过去。 韩二做了一个冗长且虚幻的梦。 十七从远处走来,韩二一路追她喊她。她根本不理,后来韩二竟是越发跟不上她了。韩二生气,摸了枪就开始放空响。她这才回头,用口型说:“别跟了,回去吧。”韩二不听,却就眼睁睁见得她往更深处隐去,再未回头。徒留韩二一人站在原地,眼前全是无边无尽的黑暗。不知是无间地狱,还是极乐天堂。 韩二是被电话声惊醒的,生怕是不好的电话,足足迟疑了几秒才敢接起来,却只是温辰来报平安,各项生命指数持续维稳,让他在家好好休息。韩二回想起那个梦,想着可不要是什么不好的征兆。便驱车去了自己常去的佛寺,方丈说:“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。万里红尘,且当放下。” 韩二装作没听到,没听懂。去敬了九柱香,方丈立在一旁看不过眼,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韩二坐在蒲团上,面无表情道:“你可别念了,我现在就是不得善终。”方丈被他揶了一句,也懒得理他。推门出去时却听见韩二低声说了句:“一命换一命,好不好?” “你竟是与佛祖打起商量来了。”这个孽障,真是无可救药。佛祖,你可别应了他。细路仔不懂事,回头我管管他。 待韩二出来,方丈欲言又止。 “韩修,你从前可不这样。人活这一辈子,孤独算个什么。” “佛门圣地,你可别胡说八道了。” 韩二还有心思调侃他,方丈放心不少。可他没听见韩二心里那句。 人不怕孤独,怕的是经历过团圆。 当夜便出了事,生命系数突然异常,温辰说,你快来,万一这就是最后一面。韩二开车开得眼都发了红,整个医院慌乱一团,看着无数的管子和仪器接在她身上,韩二第一次感到无力和失落。温辰忙里偷闲看了他一眼,仍是坚定的背影,数不清的多少伤悲。凌晨三点,抢救结束,十七再次被推进重症病房。众人长吁一口气,却都不敢看自家老大的表情。 韩二尾随主治医生进了办公室,“等这次危险期过了我想带她回家。”医生不解,不明白韩二怎么会突发奇想。这家医院是韩二手底下的暗线,从上到下全是精英队伍,医生是顶级权威,脾气古怪又固执,也不怎么怕韩二,张口就唠叨他。 “为什么?这里什么都是最好的,而且很多设备……”医生的喋喋不休被韩二打断,没有耐心到了极点。 “我太太她认床。” 韩二想的是,哪怕是死了,我也不能让你死在这冰冷的医院里。 至少……至少要死在一个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。带着记忆,人便走得不寂寞。 最终韩二没能把十七带回家,生命状况忽好忽坏,每一日都是危险期。医学手段已经物尽其用,人命天定,就看神明是否眷恋。韩二又一次拜访佛寺,方丈嫌他烦,避门不见。 隔着重重山门,高喊:“传闻一步一磕可实现心中夙愿,你不嫌累就去跪吧。” 方丈说完就去上香念经,凡尘俗世,总是看不开。一生几许伤心事,得过且过。舍身空门,便是不想再管了。韩修这么个骄傲的人,别说跪,认识十几年,连句软话都不带说过。 可再见韩二,方丈望天长叹。韩修啊韩修,你这个求不得的性子啊。 ——衣裤肮脏,狼狈不堪。他的双膝从来不跪天地不跪父母,半个香港黑道都是他的囊中之物,何曾如此求过谁。他要过太多人的命,此时却只想留住一个人的呼吸。韩二不觉有何委屈,指尖被山路磨出血茧,也不觉疼痛。这种时候,命都可以说拿去就拿去。人要是死了,就无所谓失不失去,得不得到。 一百零八阶,昼夜更替,他终于叩首佛前,虔诚心道。 “佑我所爱之人,健康平安。” 方丈迫他留宿寺院,还给了他一包烟。韩二没说自己戒了很多年,便也接了。韩二躺在床上了才觉得双膝隐隐作痛,想是湿气入骨,半夜疼得冷汗不停,衣衫尽湿,就坐起来,点燃了一支烟。韩二很多年不抽烟,凭着记忆中的样子吞吐,却被呛得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震动。心里好笑——我倒是没想过,有一天我会一个人点着一支烟,坐在一间空屋里,想你在我生命中的样子。 一支烟燃尽,韩二踩灭烟头。他从头到尾只吸了一口,白雾幻灭,与窗外的寂寂黑夜,像一部黑白默片。只可惜最后一个镜头,是他没有笑容的脸。 韩二再去医院,已是三天以后。许是神明显灵或是十七意志坚强,生命指数再次恢复到正常值,皮肤修护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。温辰进来给十七做日检,见韩二坐姿笔直,警觉道:“你腿疼?”韩二摇头,温辰被这场漫长的战争弄得筋疲力尽,也没深思,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。门缝落好,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。韩二脸上俱是冷淡,盯着十七紧闭的双眼,伸出手为她掖了掖被角,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话题,两人在一块儿时可说的话也不多。但最终像是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来。 “十七。” 声调低沉,面目柔和。 “我想吃公仔面。” 十七进了医院,生意还是要照做的。韩二不做毒品生意,但香港最大的军火走私韩二是握在手里的。最近风声紧,那帮泰国人非要韩二亲自去接货,当场验钞,一分一秒都等不了。韩二虽然烦,但也奈何不了这群人。这天半夜,海边气温低,暗涌的大浪与天色相接,莫名有几分渗人。韩二站在岸上,听手下人喊接头暗号:“海里有鱼没有?” “冬天吃螃蟹啦。” 很快有人用生硬的粤语回答,然后走出一身形矮小的男人,恭恭敬敬地喊二少。 韩二横惯了,对着泰国佬更懒得给好脸色。船上明晃晃的灯光惹得人眯眼,矮小的船身让韩二不得不弓着背。递货的人正在吸白面,见韩二进来还喊:“韩二,来,两口?”韩二冷冷地看着他,见那人鼻翼煽动,目光涣散,更是没什么好脸色。 “我要验货。” 韩二不说英语不说泰语,一口粤语摆明了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。 韩二的手下过去撬开箱子,黑亮的枪身和整盒成装的子弹,整齐地码着。刚有人伸手过去准备验枪,就听见一片子弹上膛的声音,几十只枪齐齐指着韩二一群人。 “钱,留下。”泰国下暴雨,冲垮了不少泰寨,泰国佬的毒品全给泡了,损失惨重。一不做二不休,想借军火敲韩二一笔。 韩二骤然出手,一枪打灭了舱顶的灯管。黑暗覆过来,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,生怕伤了自己人。韩二想慢慢地挪到窗边,刚动了一步就被人发觉。那泰国人来不及惊呼就被韩二用军刀划颈,一声闷哼之后便了无生息。众人更加不敢开枪,黑暗中似是见到红色在脚下散开,血腥味在船舱里蔓延,气氛更加紧张。有人被这种沉闷憋红了眼,不管不顾地开起枪来。 韩二把尸体顶在后背上,破窗而出,咬着枪跃入水中。有人冲到窗边想往海里开枪就被韩二的人一枪秒头,船舱混战,韩二却已经游到了岸上。 岸上的人见韩二游上来都不等韩二下令就知道出事,迅速往船舱奔去,韩二沉声吩咐:“有活的全部给我弄回来。” 韩二衣衫尽湿,发际不断往下滴水,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戾。 捉了三个活口,韩二死了两个手下。那三人被捆成一团蜷缩在角落里,韩二问:“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香港?”——敢跟我搞局,都嫌命长啊。 三个人惊慌地点头,韩二一发子弹就擦着其中一人的头皮过去。 “我们死了两个,一命换一命,剩下那个……” 韩二话音刚落,抄起旁边的刀就卸了其中一人的胳膊。那人惨叫一声,红色的血飞溅到白色的墙壁上。鲜活的肢体正好滚在那人脚下,那人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。 “滚回泰国告诉你们老大,他那条命,我要定了。” 韩二把话落了,人自然是要杀。可他没空去泰国,指派了职业杀手夜袭清迈。泰国著名军火商被人在家中暗杀,头颅高挂。情妇惨死在浴室内,血水混了一浴缸。东南亚黑道局势混乱,瓜分地盘,争夺生意,面上是说要联合白道找出凶手,可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——军火商的手臂上被人用刀划了一个韩字,这亚洲有几个韩家? 温辰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,隔天就在医院的长廊里碰见韩二。韩二面色沉重,鼻音浓重。那天游水又吹海风,直接病倒。感冒的韩二那就是随时会咬人的小狮子,看你不顺眼就来上一口,所以温医生从韩二身边快步走过,也就没注意到韩二腿疼得眉心都绞在一起。韩二双膝曾被他哥当靶练,他哥最喜欢看他中了弹之后匍匐在地上一步一步从靶场爬回别墅。平日里注意些还好,冬日里香港下起绵绵阴雨,湿气重,韩二跪了一百零八阶,旁人都得修养上一阵子,更何况本来腿上就有旧伤的韩二。 韩二推开房门,十七仍是面无表情地躺着。韩二熟稔地坐下,也不说话。想起上次感冒,这人还生龙活虎地陪在身边。如今他都重感冒成这样了——这人也没说一句话。真是的。 韩二这一场感冒直接病到年末,夜夜腿上旧伤复发难以入睡。温辰着急上火,恨不得把这人的两条腿卸回家好好研究一番。韩二每天准时到医院报道,有时陪着十七说话,有时就削一个苹果,放在碗里,看着它渐渐氧化变黄,一天天也就在这样孤独的守望中过去。韩二等得久了,有时竟会想不如你就这样别醒了,等我死了直接把你拉棺材里躺一起,不得同生却能共死,也没什么不好——白头偕老,下辈子再还也不迟。 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,维港波光粼粼,一座城市的狂欢。而病房里寂静无声,十二点已过,各路神仙吃饱喝足,这人间的幸与不幸,多得看不过来。韩二守夜到两点,走时俯身对十七说。 “又老一岁,我快三十岁了。男人三十而立,成家立业,你再不醒,我就找别人了。” 病房里仍是死寂,与外界的热闹繁华格格不入。 “骗你的,新年快乐。” 墓园里空空荡荡的,天地寂静,落脚踩干朽木枝的劈啪声显得格外寂寥。石碑上落了灰,韩二伸出手一层一层的抹。指尖顺着猩红的字迹一笔笔划下来,千言万语都发不出一声叹息,山水日月不过最后一块碑铭生辰死期,人世这一遭,到底为些什么。佛说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,独去独来。但韩二早就选中她生死皆伴,犯了贪念。 “你要是在下面看到明拾,就把她推回来。” 不喊她十七,就是不想你认错人。 “走了,希望明年是两个人来看你。”韩二摸了摸墓碑,郑重托付。 仍是青山翠绿,石阶层层似天路。山间莺啼鸟叫,年年岁岁,谁过不去。去年下山时还是交错着的脚步声,一前一后,似是携手走了这一生的烦恼。 韩二从墓园出来的路上遭到伏击,泰国军火商以枪支馈赠,联合香港黑道陈家暗算韩二。本来韩二这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就惹人红眼,又加上他灭了澳门许家,在港澳台黑道一时风头无两。更何况韩二神枪之名在外,杀了他就是名利双收的好事。不过依韩二在道上的风头,这帮人仍有忌惮,便去捉了被韩二软禁许久的韩朝来威胁韩二。 “祸不及家人,你们不知道?”韩二下了车,右手握着枪。细碎的灯光落在暗黑的眼里,新年第一天就见血,倒是个好彩头。 “你杀许叔两个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这条道规?” “谁让他一家都出来混。” 韩二最烦人家翻旧账,要真一庄庄计起来,谁不下地狱。韩二一枪打进刚才与他喊话的人的眉心,言语间仍是没起伏:“我收你铜锣湾几间店你同泰国佬来灭我?” “韩二你女儿还在我们手里。” 韩二难得一见的笑了笑:“谁不知道她不是我亲生的?随便你们。” 双方交火,个人恩怨最终升级为群体火拼,大批防暴**赶来,韩二肩头中弹,血浸了半身,保镖护着韩二上了车。加速逃逸,韩二不甘心,就算右肩受伤仍回头打了一发远程。远处一人应声倒下,正是领头的泰国佬。温辰闻讯赶来,为韩二取弹。心想这下倒好,两个都躺医院里,省得韩二两头跑。 韩二高烧不退,却仍有条不絮地安排还击,砸店烧场。 温辰说:“家族相斗,从来都是两败俱伤。” 韩二眼皮都不抬,任由温辰包扎伤口。韩二能从腥风血雨里走到今天,就不知道什么是伤。 陈家多处赌场被封,嗨场遭细查,就连新光戏院一带的流莺也被警方扫荡,一时之间陈家风声鹤唳,兵荒马乱。泰国佬死伤无数,带着枪支弹药逃之夭夭。可陈家跟韩二的梁子算是结下了,目前看来是陈家节节败退,可陈世渊总觉得此事仍有转机。 “你发现没有,十七没有跟在他身边?” 这天黄昏,他终于发现症结所在。结合韩二的行踪,十七已近半月没有露面。陈世渊看一张韩二从医院出来的偷拍,被烟熏得焦黄的食指点了点。 “就是这里。” 陈世渊没几分把握,但手里的人质分量不够,十七是最后的保命牌。从医院运人难度极大,可鱼死网破惯了,活到今天不仅仅是八字够硬,更是运气够好。陈世渊把车停在两个路口外,嘱咐手下:“得手后立马原路返回,确保不留任何指纹。如果并未寻得下手机会,即迅速撤离,切勿暴露行踪。” 香港初春回暖,衣裳紧紧贴着肌肉。几人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重重守卫的医院,躲在草丛里伺机行动。线报收集十七躺在左手边起第三间病房,几人快步到墙角,顺着往上爬。与此同时,坐在监视器前的韩二打了一个哈欠。不高兴到了极点,杀手总喜欢夜间作案,妨碍他养生大计。 所以当几位杀手跃进房间,便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静谧。躲避监视,步步死角。刚刚触到床上人的皮肤,便听见一声轻咳。韩二就这么大喇喇地从外面拧开门走进来,走廊侧灯拉长他的身影,整洁的衬衫衣领泛着冷光。四人反应迅速,两人拿枪指着韩二,两人的枪口贴上床上人的太阳穴。 韩二一言不发,眼神里俱是冷漠。没人看清他如何出手,就听见一声枪响。直发床上人的心脏,目光似利刃,微微挑眉。——你们还拿什么威胁我? 失了筹码,赌局必输。 而后狙击手在远处将其中两人点射,另外两人被涌入的保镖活捉。韩二嘴角噙了笑,过去撩开床上人的被褥,一具尸体做的替身。 韩二穿越层层保镖走出房间,温辰问他如何处理。 “关着。” “不杀?” 韩二懒得给表情,就皱了皱眉头。温辰自知多嘴,却仍是问了句为什么。 “我感冒都没好,你们还让我一直杀。”一脸厌倦,肩头的绷带隐隐渗出血丝。 韩二一个人开车回家,电台情歌一遍又一遍地放。韩二觉得耳熟,原是Daniel最爱的《四季歌》。达明一派二十周年成军纪念,电台预热复出演唱会。Daniel跟他抱怨过喜欢达明太晚,达叔现在肚子大得像卖肠粉的老板。岁月催人老,Beyond和达明是一代香港青年的青春标志。韩二亦不例外,也曾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听“ 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。” 韩二心神疲惫,感冒让情绪失重,脑袋发昏。回忆似潮水袭来,心底却是空落落的。午夜仍是灯光璀璨,明暗交错在韩二的脸上,阴影里是藏不住的失落。韩二推开门,十七躺在自己的床上,耳边是那只碍眼的泰迪熊。韩二没开灯,走过去坐在床沿。没有血色的皮肤泛着白,手臂上有粉色未愈的伤痕。医生说一定不会留疤。韩二顺着纹路摸下来,滑过她手心里的生命线。指尖敲击,长短不一。韩二敲了一串摩斯电码——十七,明天见。 韩二和陈世渊坐下来和谈,黑道大佬都是古惑仔出身,血气方刚,哪里谈得拢。 “韩二你有一手,我的人一进去你就知道了,狙击手早就待命了还不射杀,非让他们跟耍猴似得在你面前跳出戏才肯出手?***示威啊?” “有人非要演喜剧片我有什么办法?要不要介绍王晶给你认识?” “我干你老——” 韩二突然出手,一个擒拿把人翻转到地上。 “我老妈在下面等你。” 韩二目光凶狠,似是要活生生捏碎陈世渊的腕骨。 双方人马又是一轮火拼,死伤严重。韩二踏着死尸,步步逼近。眼里的地狱之火要焚了这人世——他哥片他玩,让他舔尽刀锋上的血。他尝过自己的血,咸腥难忘。给命不要,生死随缘,不如全去陪她。 温辰赶到现场时,黑衣保镖围了三层。韩二右肩崩裂,血涌不止。但这人竟没闲着,拿着把生锈的砍刀在片陈世渊。陈世渊已经抽了十一张,鼻息微弱。温辰这人没什么医德,过去给韩二包扎,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。末了韩二跟他说:“还是手术刀片起来爽啊。” 温辰知道这人刚刚浴血奋战,杀红了眼,神经兴奋难抑。温辰想了想,给韩二打了微量的镇静。 “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,一好一坏。坏是阿森越狱了,好是十七醒了。” 十七苏醒,温辰却不让韩二见她。韩二肩伤几次撕裂,不养好了就得残废。温辰百般阻扰,韩二天天板着脸做日检。温辰不解,问:“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?”“你再不让我见十七我感冒都要好了。”韩二一脸厌恶,心里思考温辰能第几次抽到黑桃A。 两人见面已是一周以后。韩二刚走到病房外,就听见里面阵阵欢笑。 “十七姐你都不知道,爷跟陈家闹,英皇道那边的鸡都不让我们干。” “不理你们就换一家嘛。” “那边的妹波大啦……” 旁边一个小弟拍了那人脑袋一下,“你有病啊十七姐刚好你一直说鸡!”韩二突然走进来,把几人都吓了一跳,十七有一个瞬间的怔愣,似是已经阔别一世纪。几个小弟边喊老大好边跑走,十七抿着嘴笑看他们的狼狈样。 “这段时间你很忙吧。” “对。” “秃了没?” 韩二不回答,伸手把她搂进怀里,低声说别闹。两具火热的胸膛相撞经过几多患难,美梦不过就是带着对方在岁月里一路漂泊。韩二把她往怀里摁,语调温柔地喊她。明拾,明拾。 十七不哭不笑,喘不上气也不说话。一室夕阳,仿若看见世界的尽头。 夜深了,十七换上条纹西装跳上准备好的跑车,一路往韩宅驶去。路上风景熟悉,好在曲终人未散,鬼门关前走过一遭,连沿街的花女都美丽。她去见韩朝。温辰告诉她人被韩二关了很久,再不放出来也快疯了。 韩朝没想过十七能醒,睁大了眼睛看这个从夜色里走来的人。修身西装显得人干练又精神,眼里玩味的神色让人琢磨不透。十七打量了一圈环境,目光才落在韩朝身上。 “你竟然还能活过来,真是命大。” 十七翘着长腿,身体微微前倾,看不清表情。月光镀了银辉在她的发梢,美得不可思议。 “韩修说要用别人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存在,你的命够不够分量来证明?”韩朝继续说。 十七目光一凛,侧脸看她,唇角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:“你跟他学?” 十七利落地从后腰摸出枪,不偏不倚地顶上了韩朝的心脏。声调低沉,带了几分诱哄的语气:“一下就好。” 韩朝闭上了眼,眼角因为恐惧而泛红,眼睫毛不停地颤抖,面部肌肉扭曲。 清脆的一声喀。空枪,无弹。 韩朝蓦然睁开眼,水色泛滥的眼里全是不可置信。十七笑,绝美的线条让人着迷。 “你怕死,韩修不怕。所以,留着命,好好活。” 外面的小弟听见里面的声响,不多时便看见十七走出来。 一脸不忿:“十七姐你就这样放过她啊?” “小朋友不懂事,计较什么啊。走啦,你请我吃夜宵。” “啊?!” “我刚出院没钱嘛,下次打麻将放炮给你。” 黑暗中一双狠绝的眼死死盯着十七,充满力量的肌肉在走过十七面前时紧绷,十七拉开车门半晌,又回头看那人远去的身影,总觉得有几分熟悉。 十七让小弟把车开到邻街,谎称自己还有事要办。小弟看她去的方向,心里嘀咕了一声。 暗巷里很安静,各色霓虹灯闪烁,发廊四立,空气中都飘着脂粉香。上了年头的老街,墙壁上都布满了青苔。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踢踏声混着墙根的滴答水声,昏暗的路灯拉长了十七的身影,西装衣角平辄,总让人想起一出花样年华。十七右手紧握着枪藏在口袋里,左手闲搭在裤缝线上。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,阁楼里的莺花抛来情色意味十足的暧昧眼神,十七侧过头笑,灯光顺着轮廓投出一个好看的剪影。 缓步徐行,似逛花街柳巷,眼光却似利刃闪烁,十七觉得那人就是阿森。遮不住的血腥味和肃杀气,十七从来都相信直觉。就像她义无反顾,跟了韩二。 阿森姓林,居职杀榜首十年。韩二最出名的左右手。做职业杀手,怕接三种单。一有兄弟,没完没了的复仇。二有子女,几十年后来捅你一刀。三是条子,法理不容必死无疑。 而阿森的最后一单,便中了第三条。 韩二外出马来,嘱咐十七负责带条子绕花园,阿森狙击。两辆银跑先后上路,蹲点的**直追阿森而去。十七临时上阵,公路追逐,几次交火。眼看时间将至,十七等不到阿森,打爆了对方的轮胎。车往山崖撞去,阿森从辅路杀出,一枪击毙。 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做活,哪知那人竟是警方卧底。十七从犯,阿森主谋。韩二自然不能把十七送去蹲号,违反道规,绑了阿森一家人。扬言活埋,逼阿森顶包。而十七早在事发之初就被韩二送往欧洲跑路,之后种种自是不知。 如今再见故人,十七只当是阿森又出来做活,声音不大的喊了几声森哥。没有回应。 转过巷尾,就被人用枪顶了后腰,修长的手臂揽住肩膀,熟悉又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:“小姐,多少钱一晚上?”十七低笑,“韩生这么晚不睡觉,不怕早死?” 韩二不答话,揽着她要往外走。十七突然停步,扯了扯韩二衣袖,眼里闪着光:“你背我吧。”韩二暼她一眼,“我抱你。” “背我嘛。”十七不依不饶,一脸期待。 韩二在她的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,那点小心思谁看不透。让他背她,不过是怕阿森在背后放冷枪。这个人啊,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命,他去哪里再求一回佛。 两人对视许久,最后仍是韩二牵了她往外走,一前一后,步伐交错。路短灯暗,步步都踏得极为小心,正如这些年。若有若无的高亢呻吟在回荡,屋帘幕布后全是活色生香的肢体纠缠。这二人却一路无声,交扣的手指不断互相敲击感知,摩斯码竟成了最好的预言。 “森哥杀你?”阿森从不失手。 “对。”阿森出手比韩二快零点三秒。 “那你还来?” 韩二不答话,那答案却是昭然若揭。十七心下一动,回头看韩二。他仍是冷峻无笑的面容,锋利的轮廓在暗夜里却变得模糊。十七这一回身,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距离贴合无缝。韩二示意她看路,那双满是戾气的眼里有淡薄的暖意。拉长两人的背影在远处交合,终合一体。 这天夜晚,没有风雨,没有血腥。 算不得暴风雨前的宁静,只是染血岁月里最光荣的相遇。 就像很多年前,韩二与十七在舞厅初逢。有人尾随韩二进来,十七看得分明。以酒杯遮掩,凑近他耳边好心提醒。 “你知唔知有人追杀你啊?” “边个啊?” 他是从来没怕过死的。 十七康复,韩二又做起了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,白日练太极看佛经,晚上准时上床睡觉。十七白天睡觉,晚上转场,从不轧车。两人甚少见面,却无不妥。严叙辉走后,旺角来了新人。识时务,懂规矩。场子里灯红酒绿,你来我往。阿sir睁眼闭眼,大家皆大欢喜。街头斗殴都要抓回局里人人问责的好**,已远渡重洋。 温辰请十七吃饭,酒过三巡就开始话多。十七趁机问他韩二跟陈家的事,温辰眼皮翻了翻,咕哝着把海上激战和铜锣湾抢地盘的事说了,十七拿眼斜他,就这样? “韩二顺便片了陈世渊。” 所以陈家雇阿森杀韩二?十七还待再问,温辰一头栽在吧台上,喝得不省人事。十七嫌弃地啧了一声,把人带着一起回了韩家。 第二天温辰被叫进书房,韩二让他跟十七一同去南美看货。 “这个节骨眼上你让十七离开,难免有避风头的嫌疑。” “就是这个意思,谁知道阿森要杀几个。” “所以十七未必会跟我一起走。” “一定要走,越早越好。” 而温辰忐忑地跟十七提出时,十七竟然没有任何异议。 温辰是个婆妈性子,又把事回报给了韩二。韩也觉得怪异,便嘱咐温辰道:“那天带上麻醉针,让十七一觉睡到南美。”温辰应了,心下却是计较起了韩修对十七是否真爱。十七昏迷时这人倒是做尽了疼爱,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。如今做的事虽也是为了十七好,可没有坦荡的前提,想必往后会生出不少事端。 早些年,温辰问过韩二,这辈子会不会有爱人。韩二当时便答,不会。 他不明白什么是爱,何来爱人。 但你要说不是真爱。韩二为十七违反道规,逆了祖训。韩二公私不分,逼阿森顶包。韩家叔伯们让他在祠堂里跪了三日,受了九鞭。韩二不同外人讲,温辰却是知道的。韩二常说错了就得受着,可哪有那么多错,却仍有那么多伤受。算命的说韩二八字绝,命格硬。克家人,无后人。韩二无所谓,且不说那人算得准不准,这些就是都成了真,他也是不怕的。 大年三十,一众人热热闹闹地聚在韩家打麻将。十七神采飞扬,一个下午就没离过桌。打得腰酸背痛了也玩不尽兴,又拉了几个小弟去打斯诺克。十七技术不怎么样,姿势却摆得好看。长腿裹在黑色的修身裤里,衬衫扣子严谨地扣到最上,禁欲的装扮却引人频频侧目,俯身瞄准的样子艳煞旁人。韩二过来玩了两杆,人人都领了个大红包。十七接过红包一掂就知道分量不少,笑嘻嘻地跟着韩二身后喊谢谢老大。韩二朝她勾了勾手指,她也乐得放了杆就跟韩二跑。 “我的新年礼物呢?”两人走到落地窗边讲话,韩二回身看她,脸色却有些倦怠。十七侧着头想,过一会儿说:“告诉你个秘密。” “什么?” 十七踮脚凑到他耳边说:“我是条子。” 韩二笑,并了双手举到她面前,也低声道:“抓我啊。” “骗你的,新年快乐。” 想来是温辰那三八与她多嘴,把那些个有的没的都说了。她知晓了便来骗上一回,倒是不吃言语亏。说到底,韩二没想过还能跟她一起过新年。被她骗上一回,更是无妨。韩二笑着把人搂住了,两人站在窗前看维港昼夜不停的春节烟花。 这两人少有肌肤之亲,韩修没要求,十七更是没想法。走过生死瞬间,好像只有把这个人踏踏实实抱在怀里才最重要。在这个冷暖自知的人间,看见彼此坚硬外壳里最柔软的灵魂,何尝不是三生有幸。而所谓造化弄人,大概就是人人都落了个哭笑不得的下场。 十七回到房间,红包里除了厚厚一叠港币还有块玉。十七是识得的,不是什么好货色,韩二却戴了很多年。如今给了她,也没什么定情信物的意思,无非是保平安罢了。这人连以命换命都想过,谁还计较这些细节他做得是否深情。得过且过,才走得下去。也是过了很久,十七才明白,感情不是合乎逻辑的存在,所以爱情里没有所谓的得过且过,只有在不在乎。 十七把玉上下抛了抛。 “二手货。” 却又翻箱倒柜找了根红绳仔细串了,贴身挂着,一夜好眠。 大年初一,韩二收了封信。十七拿着牛奶晃过来,把信举起来透光看了看,看不出个所以然。 “情书?”韩二点头。 “哪家女仔这么不怕死,真是女中豪杰。”十七嘴边有一圈奶渍,这话便带了几分天真。 “面前就站着一个啊。” “你说我啊?”十七指了指自己鼻子,装作恍然大悟道:“那岂不是显得我很自恋。”终究是好奇心占上风,过了一会儿又举着杯子过来探头探脑,催着韩二拆信。韩二不理她,伸手顺了顺毛:“乖,别闹。”十七便老实了。 韩二进了书房才拆开,三张照片。 第一张,韩母之墓。一个弹孔精准地从黄金分割线中央穿过。 第二张,温辰。温辰陪温太做产检,一脸温柔。 第三张,十七。坐在车里支着头想事,看身后景物应是在旺角。 每一张的拍摄距离,都在射程之内。韩二眼底阴沉沉的,聚集了暴风骤雨。 “三天后,老地方见。”苍劲的笔锋似是要破纸而出,恨透了这收信之人。韩二面无表情,把照片连同信封一起绞碎,了无痕迹。 转眼便到了十七一行人离港的日子。韩二亲自送十七上机,而后离开。黑社会出行自有专机,十七坐在温辰身后拍他:“哎,这些保镖面生嘛。”温辰回头,就被十七用枪指了脑袋。保镖们反应迅速,迅速包围了十七。十七抬起眼,冷冽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,黑白分明的眼中闪烁着的光渗得人心慌。十七丢下手上拎着的密码箱,用脚尖拨开,众人惊诧。 满满一箱炸药。 “今天一个都别想离开香港。” 温辰呆了,十七竟是用命在逼他。又叹自己是个傻佬,十七和韩二,从来都是亡命之人。 场面震撼如大片,温辰觉得脑门黑黝的枪管把意识都一并带走了。有保镖想吸引十七注意力而后制伏十七,与同伴使眼色,轻微得几乎没有人发觉。 “十七姐你别搞啊,大家开开心心去南美过年……” 十七的枪在温辰的额上用力得浮了一个圈印,十七瞟了那保镖一眼:“收声啊。”眼神实在太过凌厉,顿时四下寂静。一群人围着十七也不敢动手,十七轻轻松松地胁了人质到停车场,银跑一溜烟窜进夜色里。 保镖们一脸挫败:“我好怕爷片了我啊……” 温辰面如死灰:“我都想片了我自己。” 抽你妈的黑桃A啊。 十七从来没把车开得这么快,突然明白了几分当初韩二开车上山找她的心情。十七早早就在韩二车里放了跟踪仪,而韩二从来都处于重重保护之下,一时疏忽竟也没察觉。十七看着屏幕上的小红点仍在移动,皱着眉苦想韩二是去什么地方。 韩二带十七去晨练的那座山,就是他们的老地方。当兄弟的时候,来山顶分钱喝酒聊江湖事。做敌人了,要把血洒在熟悉的地方,才算抹了过去。韩二到的时候,阿森正独酌。见他来了也没什么表示,仍是自顾自的喝酒。 十七肩背狙击枪,上次被韩二拐着晨练的悲惨往事历历在目。皮靴踏着湿润的泥土小心登山,汗水顺着轮廓淌下,似最温柔的宇宙。隐身于巨石身后,模糊间听到两人的说话声。 “林朝在我手里,你放过十七。” “我放过十七,我这七年牢狱怎么算?韩修,你一条命不够抵的。”阿森站位顺着山风,字句都清晰地飘到十七耳里。 “我替你养了七年女儿,不够抵你就下辈子再找我。” “我他||妈把你当亲兄弟,你拿我去替十七顶包?!***绑我一家人说要活埋?!” 十七匍匐在地上架好了狙击枪。但由于韩二背对着十七,十七不敢贸然开枪。红外扫描被十七用手遮住,眼睛被山风吹得干涩,握枪的手微微颤抖。 而阿森掏枪对住韩二,和被十七一枪秒头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。血液聚集,双目赤红,正中眉心。倒在地上时脑部磕在他们原来最爱用来摆酒的石面上,潺潺血液糊得一片惨淡。 韩修不往后看,清晰听见十七收枪起身,山风掠过衣袖的声音。 该在南美的人右手握着枪,向他一步步走来。 然后,十七拔了保险栓,冰凉的枪管终于贴上了韩修炙热的心脏。 韩修转过身,笑得若有似无。 “你杀人了。” 十七拿枪抵着他,走到山崖边。下俯是万丈深渊,上望为璀璨星空。韩二想,这人他护了这么些年,终是杀了人。从此在阎王那里也开了笔血账,无间地狱里说不定仍可再相遇。 “面对阿森你连枪都不拔,这么想死,不如我送你一程。”十七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,只需用力一推眼前这人便坠落,从此万劫不复,有何不好? “我答应过的。” 仍是平静叙述的腔调,不带任何起伏。从握枪手抖到百发百中,阿森陪伴了一整个少年时代。韩二夺位那天,阿森笑言:“说不定以后你会用枪指着我。”韩二坚定地否了,于是就算今天哪怕一死,他都没举过枪。 十七以手覆上他的眼睛,看不见他的目光才问得出口。 “我也杀了人,你的不得善终能不能带上我了?”枪口抵着他的力度恨不得就这样直接摁进身体里。 上次在暗巷两人推拒后的一前一后,十七便想明白了,伴侣从来都应该是并肩而行。他把她骗去南美,选择独自赴死,到底有没考虑过她。是好友还是伴侣,十七拿不准了。但她跟他这么多年,从来都揣测不透,厚着脸皮,便想问个清楚明白。十七不信佛,无所谓有多贪,要人也想要心。温辰说他为你跪一百零八阶求神拜佛,夜夜守在床前说过我等你,三十岁成家立业其实他骗你。十七当时笑了笑,招呼温辰喝酒。再感动仍想听他亲口说,如今说不说在于他,她把心捧给他看了。毕竟,她这么老老实实地喜欢了他,许多年。 “韩修,今天你给不了准确答案,就把命留在这里吧。我不大方,往后多少年,见不得你同别人恩爱的。” 山风呼啸过耳,唯闻叹息,不听人声。 十七垂下手。 “我杀不了你,我走了。” 温辰说无念本身,便是执念。而他不知执念过深,则是妄念。 十七把光辉岁月里所有的妄念留在这里。 今日一别,愿他日不再重逢。 十七远走台湾,终于随了阿盖遗愿,夜夜听着涛声入睡。寻了个好日子给阿盖烧钱,最后连那张过期的船票都一并烧了。 “阿球说的没错,海的那边仍是海。” 十七说这话时还微微勾着嘴角,似是那人与她对桌而坐,分完钱喜庆地吃面。 十七在海边搭了个木屋,兴土木那天有阿嬷来围观,拍着十七肩膀说:“哎呀我和你讲哦,海边酸性超大的,木头会坏的啦。” “没关系,我住不久。” “哇你是我见过国语说得最好的香港人诶。” “我不是香港人。” 香港的一切就留在香港。 香港黑道洗牌,硝烟四起。韩二再懒散也不得不重新上路,流血玩命。终于旧疾复发,昏了三日。他那天与十七在山顶一事,温辰略有耳闻。 “你不敢留下十七不就是觉得自己没多久的命嘛,瘸了十七会推你的啊。傻佬,现在什么都没了吧。求不得就求不得啊,你先求啊,不得再说啊。操。” 温辰觉得自己老了,爱抹眼泪。韩二造的孽太多,老天爷不让他在人世逗留太久,早早就得去跟阎王喝茶。这些,韩修都是知道的。 “你年轻时尚能行走,但是双腿已经落了病根,年近半百时就需轮椅。而你内脏受过的撞击严重,大约是活不到七十岁的。”——医生下结论那天,韩二边听边抽烟,温辰听得目瞪口呆,正欲反驳,韩二转身就拉了一票人去铜锣湾抢场子。 练太极,忙养生。不抽烟,不喝酒。不过就是想活得再久一点,陪她久一点。 寿短这件事,韩修无所谓。他的人生没什么可惜和后悔。 至于别的,不求了。如今种种,命数使然,一切珍重。 只是听过他说早些回来韩太太的那个人,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。 韩二到台湾的那天,天气好得不像话。十七不在家,韩二转了很久,阿嬷看他不像好人。 “你找谁啊?”韩二看她一眼,不理她。 “你哪里来哒?大陆?香港?” “香港。” “哦你找那个不是香港人的人哦,她出去了,有事我帮你转告好啦。” “麻烦你告诉她我来过。” “你讲国语啊,我听不懂粤语。” 韩二憋了很久,一句话都没讲出来,转身走了。 傍晚,十七在自家门前看见一个生了锈的铁盒。十七没立马打开,反而细细研究一番,落了抠门二字。半夜耐不住好奇,翻身起来拿了细细研究一番。先是晃了晃,没有任何声音。 这么薄的一张照片啊,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了。 她常站在那扇窗前看香港夜空,垂眼就看见他站在院子里行云流水,太极推手。 而他放了一张夜空的照片,没留下任何字迹。 十七腹诽,我明明记得电影镜头里照片后面有字的啊。韩二货。 一九九九,香港回归两年。 你尚在场的春夏秋冬,全都好得不似人间。 台湾导演张艾嘉拍了部关于初恋的片子。 《心动》。 【续前文】番外三 「五行缺木」 我叫林森。算命的说我五行缺木,我没文化的老母一口气给我补了五根木头。 我现在跟的大佬,叫韩修。以前跟的,叫韩炎。韩炎他妈有文化,但跟我妈一样迷信,五行缺火,补了两把火。 我拜韩炎那天,他说:“我们的名字互补,火烧木,越烧越旺。以后有钱大家赚。”我们几十个古惑仔一起给他敬酒,他回了我们三杯。这不合规矩,可他做得坦然。嘴角的皱纹不显岁月,只让人觉得安心可靠。他对所有人都很好,除了他弟。 他让他弟抽黑桃A。他经常把他弟打得鼻青脸肿,逼他弟说自己是条狗。他弟干干脆脆,每次声音响亮,说我是条狗。第一次说的时候,我们都笑死了,还有人大声戏弄说你是什么品种啊? 后来,没人再笑得出来。我也大声嘲笑过他,但韩炎倒台后,韩修找到我,让我做他左右手。我相信不仅仅是因为我陪他练靶,我人傻心粗,我直截了当的说,我曾经是你大哥的人。 他眼皮都不抬,面容冷峻而英俊:“你又没嫁给我大哥,何来他的人一说。” 说的也是。 我跟着韩修混,不比跟着韩炎差。韩修身上有更吸引人的地方——他不玩女人,可喜欢他的女人一大把。有流莺说,要是能跟他打一炮,死都愿意。有人说他是基佬,我知道他不是。我跟他一起看日本片,任何该有的生理反应他都有。只是不疾不徐,懒得动手,一副起落自便的样子。这人没有欲望,便没有弱点。 韩炎死,是因为韩炎贪。韩炎想要的太多。韩修什么都不要,所以他活得好好的。 我有一个私生女,我偷偷给她取名叫林朝。我去偷看过几次她放学,有一次韩修也去了。我趴在车窗上瞪直了眼看我穿着蓝色水手裙的女儿。 “你女儿?” “嗯。” “野生的?” “干,那叫私生啊大佬。” 韩修哦了一声,低头看报纸。对于人世种种,他不屑关心。要下地狱的人,管这人间好不好干什么,多事。我看着我女儿过了马路才收了目光,韩修略带嘲笑地瞥我一眼,丢给我两张照片。 “第一张是要杀的人,第二张是你搭档。你们自己联系,我过几天去马来。” “这么正的妹当搭档?” “所以人必须是你杀,不能让正妹杀人啊。”他笑着收了报纸。我那时没意识到,他已经变成一个有弱点的人。 见到十七,人比照片上好看很多。她喊森哥好,跟我约时间看地形,井井有条。那天讨论到半夜,我让她早点返家休息。 “天都快亮啦,我去打几盘牌吃过早茶再回去。” 我听她讲的也来了兴致,一起去打。身上输得精光,最后是她请我喝早茶。后来才听人说,十七姐吃上家碰下家胡对家,最后,赢庄家。跟十七打牌,钱多得烧手啊? 做活那天出了意外,杀的竟然是条子。我夜访韩家,找到韩修。我告诉他我要跑路,我需要钱。他拒绝,他拿我全家逼我替十七顶包。手段你们都明白。监狱不是人呆的,电影里的礼尚往来服从管教坦白从宽全是屁话。那是比黑道还要黑上一万倍的地方。 我越狱,我要拿他那条命,抵上我这七年。 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去照顾小朝,更没有想到他辛苦培养的筹码——竟然是为了再保十七一次。我拿枪对着他的时候,想看看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承诺,他果真没有举枪。他从容得让我觉得紧张,似乎今天不是生死决杀只是我找他来山顶喝酒分钱。 往昔历历在目,我以为我忘了。 我放心了。林朝托付给他,我还有什么不放心。草丛的微动让我觉得不寻常,但还没来得及思考,血液就一起涌向了脑管。我纵横黑道几十年,做活从不失手,今日却被人一枪爆头。业界笑话,你们笑吧。最好笑个几十年。 要是有人祭拜我,别烧纸,我不缺钱,我五行缺木。 烧几根木头吧,火烧木,越烧越旺。 我是带着秘密死的,我答应韩炎保密一辈子,如今死了,我终于可以说给自己听。 韩炎贪,但是不笨。他知道自己搞不过韩修,总有一天要死。所以妻儿早就藏去国外,也留了人在韩修身边做卧底。那天是四月初八,好日子。那个人与韩修,初逢在南方舞厅。 【拂逆前传·正文】 四月初八。 念经诵诗,超度众生。如法经筒随风而转,老僧笑面如佛。韩炎长跪佛前,听着韩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也不回过头去,声音中全是疲惫:“我们是兄弟,坐下来好好谈,有什么不好讲?”韩修迈进大殿,脚步声伴着庭院之中沙弥扫叶之声,清晰可辨。 韩修站定,未发一言。韩炎叹气,将头重重地磕在石板上,韩修抄起条台上的香炉就往韩炎脑袋上砸。香灰洒了一头一地,火光似无。小沙弥听着声响丢了扫把跑进来,想去扶韩炎,又见韩修像一尊煞神,支吾道:“善哉。”韩修借着烛光点了烟,看都不看一眼。 Daniel在山下等着他,口沫横飞地讲电话。见韩修来了,也不看脸色,凑上去就闲聊:“听说那个千万赌局,好像是个大陆人赢。”韩修没兴趣听,Daniel感叹了几句以后黑社会都要归大陆人管,也就自动收声。千万赌局是香港黑道近期的火热谈资,千万港币做门栏,全封闭式竞赛,人人翘首盼望,生怕落于时代狂潮,而各项角逐之后,人手十三张翡翠麻将,不知今夕何夕。而持续爆冷的大陆人,那日着白衬衫黑领带,肃杀凌厉,潇洒快意。坐在豪椅之中,眼里掠了无数灯光人影。 临近午夜的决胜局,赌神的目光停在她身上:“最后一盘,加不加?” 十七笑了笑:“我总共赢了三百六十八万,再加,怎么加?” 赌神还没开口,十七把椅子往后翘了翘,一条长腿支着地,又继续笑:“加一条命么?” 赌神被呛了回去,只好掷骰码牌。自古从无赌神只有千王,而千术运气与高科技,便成就盛名。赌神调了调眼镜,十七将牌摞成两层,还有一张握在手心中,以至于眼镜里只看得见最上方的六张牌。看不见牌的反常,运气不够的天意,十七将牌推倒。 “人不敬牌,牌会吃人的。九哥,承让。” 十七俯身摘去对方的眼镜,墨黑的领带尖角与翠绿将牌辉映。十七出了私宅,到达酒吧时临近午夜,寻了个角落沙发窝着,通宵过后乏力感的在四肢里蹿腾,汹涌的困意让十七的脸色越发肃穆,面色厌倦偏白,暧昧色情的灯光氛围,连空气都快点燃,却没人敢过来递杯酒。有人跃跃欲试,有人伺机而动,以至于韩修推开厚重的木门走进来时,竟无人注意到。而十七看见在他进来后不久,就有三四人尾随进来,韩修借着人群巧妙走位,尾巴被人群冲散,一时竟也拿韩修没办法,十七借着舞池里一闪而过的亮光,看见他黑色衬衫上未干的血迹。 在挂钟快要敲响第二十四下的时候,十七拦住了他。 “你知唔知有人追杀你啊?” “谁啊?” 韩修声调散漫,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。十七将他往角落拉了拉,两人离得极近,韩修比十七还要高上一些,被十七拉得弯腰,压到腹部的伤口,疼得皱了皱眉,十七说:“这里有后门,带你出去?”韩修没说同不同意,只是用枪顶了十七的后腰,面上表情不变。十七垂了眼睛,伸出手指在韩修的伤口轻摁了一下,韩修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,十七趁机又将他往里推了推,角落里不乏缠绵悱恻的陌生男女,他们这副亲密样子,倒也真混过眼目。几个影子见大厅寻不到人,上楼往包厢去。两人往酒吧后门去,正好时至午夜,女声娓娓唱至最后一句——是杯酒渐浓,或我心真空。靡靡之音回荡在黑暗狭窄的巷道,平白无故像电影画片。韩修步伐越发沉重,十七停了步,转过身解下脖颈下的领带,在两人是手腕间打了个轻巧的结,带着他往光明的地方走去。韩修因为失血有些意识不清,听了这声色犬马的喧嚣,眼之所见皆是欲望原罪,无端端想起佛诞日,方丈与他说转经十周,可消罪障。他说这真是个笑话。小沙弥天天扫不存在的落叶,可消了业障内心平静?方丈叹气,他天天想下山去玩。 “到了。” 十七轻声,却惊醒了梦中人。楼梯狭窄,阶梯矮小。两人不得不弯着腰,衣角偶尔摩擦的沙沙声响与窗外的虫鸣交错。飞虫绕灯,旧年画历,财神作揖,随风晃动的黄灯。古老陈旧的楼房,摇摇欲坠地屹立在这座玻璃之城。 十七走过去拉上窗帘,又打开冰箱拿了牛奶,冷眼看着他包扎上药,枪就甩在茶几上,正对着十七的方向。十七走过去状若放牛奶盒,手腕一转就去抄桌上的枪,韩修手上的镊刀顺着十七的耳边擦过去,两人在一室昏黄里对视,若有似无的血腥与奶味厮混在一起,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,眼里的重重光影,像是要看透了魂。 倒是十七先笑了出来:“伤疼吗?”无关痛痒的问句,先前的过手都像不存在一样。 韩修配合的十足:“习惯了。” 找不到话题的空当,两人倒也不觉得尴尬,都不是话多之人,韩修收拾利落,摸着烟盒,示意十七搭手,十七步伐缓慢,走得懒散又拖拉,手指一错,划亮火柴,弯了身子凑近去点,韩修咬着烟没往前凑,火苗在黑暗中随着呼吸左右摆荡,将灭未灭。微光只足看清鼻尖,轮廓难分。影子在暗处交错,像是深拥。 “烫手啊大佬。”十七甩甩火柴,重新点了一根,韩修这次倒是抽得痛快,往后一仰,白薄的烟雾腾腾升起。 天光未亮,Daniel来接韩修。看韩修安然无恙,也就没多问。做马仔的,管大佬在哪过夜就是多事。Daniel自认懂规矩,载了韩修返家换衫,路上骂骂咧咧:“昨晚好几个赌场被挑,火拼死了十几个弟兄。保护费不肯交,说只认韩炎一个大佬。妈的,老子真想把韩炎顺着珠江冲到黄浦江。” “不顺路啊Dan哥。”韩修笑着去Daniel口袋里摸烟,打火时莫名想起昨晚那人帮他点烟的样子。火光晕开的精致可见和晦明阴暗的悬念眉目,想让人拿了烛光,细细临摹出完整的轮廓。千里洋场,才可见着一阕春天。 “那块毛料卖了,九哥三千万收走,过几天切,你去看么?” “去啊。” 韩修眼皮子都懒得抬,看热闹还热情不足。黑帮大佬的年轻一辈少有如他这般冷漠,个个不是意气风发就是招摇过市,舔过刀锋淌过血海,眉间的刀疤与脊背的青龙,夜上灯火,带着浓妆艳抹的港女飞车而过霓虹森林去向欲望堂口。地狱有三重,欲望、嗔怒、贪心。无间地狱似是苦难源头,但谁说这稀松的人间不是长绵的阵痛。 泊车仔拦住韩修,问:“你找谁啊?” 韩修侧了侧身,那人看见枪,睁了睁眼,韩修从他身边擦了进去。 “兴哥有人找你啊,看着斯斯文文,你搞人家不给钱啊?” “干,老子刚摸上牌。同那个死女人讲这么早老子不打炮。” “是男人找你诶兴哥。” 陈兴挑了挑眉毛,骂了句死蠢丢下牌出去了,看到韩修就知他是为何而来,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这是他的地界。 “好久不见啊韩二少,找我做乜?吹水?” “收债,兴哥忘了?” “你们韩家的钱我怎敢忘啊?但是你听好了,我欠的是炎哥,不是你。” 言下之意,你们韩家只有韩炎,你算个鸟。 韩修面上并无不悦,修长挺拔的身躯立在陈兴面前几乎遮挡住所有光线。韩修往前一步,陈兴不自觉地退后,后背出了一层薄汗,韩修伸出手掐住他脖子,动作快得看不清,左手的枪直接抵在陈兴的眼上。 “长了眼睛也认不到人,留着没用,对不对?” “我有好歹你以为你走的出去?” 陈兴不含糊,光亮的小刀在暗中一闪,正对着韩修的脾脏。出来玩牌身上未带武器,陈兴心底有些慌。韩修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,毫不在意。韩修手下用力,陈兴憋得青筋暴起,抖得不行:“你少他妈威胁我……黑……黑社会还怕死?” 韩修松开手,陈兴靠着墙拼命喘气,双目爆红死瞪着韩修,韩修拿出手机,开了外扩,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无人经过的长廊。陈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腿软跪在韩修脚边,手心里冷汗交织:“爷,你放过我女儿,我明天就交钱给Dan哥……不……今晚……今晚就交……你放过我女……”韩修没再说话,收枪推门离开。 见陈兴许久未归,牌友寻来。见陈兴瘫在地上,双唇颤抖,小腿肌肉紧绷。杀鸡给猴看,谁都看得明白。Dan收债顺利,江湖风传韩家二少为区区几十万的小债差点取人全家性命。几分真几分假,只有当事人才知。只知从此陈兴闭门不见,带着全家老小举家搬迁过大海。 切石那天,几乎成了香港一大盛事。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方设法搞张邀请函,几千万的顶级毛料,赌王压上全部身家誓死一搏,小道报刊不断出街,就连普通市民都好奇结果。韩修坐在前排,温辰跟着来看热闹,小声问韩修:“你说会不会真的切出价值连城的货啊?” 韩修看着热闹得有些失控的人群,答案极其无趣:“不知道。” “哇,不是你卖给他的么?你总会知道少少啊,来爆给我听下嘛。” “我要是知道就留着自己切了啊。” 韩修这次不是面无表情,是面带好笑地看了温辰一眼。温辰有些挂不住,把话题岔开去。先头切了几块,有好有坏,气氛愈热,人潮涌动,三千万的顶级毛料被抬上台的时候,场子里接近暴动。九哥说:“大家也知道我是靠赌起家,承蒙谬赞赌王一名,前阵子败得心服口服。今天是我豪赌的最后一把。输赢无谓,都是天意。”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,十七离得远,唇边挂着笑。 温辰坐在台下结结实实来了句:“话多。” 第一刀下去众人惊叹,满眼翠绿已经露出了边角,顶尖货的独特光泽刻进了每个人艳羡的目光里,温辰骂了一句亏了,接着看。似乎大局已定,十七却站直了身,皱着眉头死盯着台上。一刀,再一刀。这一整块石头,竟然只有那苍蝇大小的翠绿。千年臭石输了全部身家,饶是九哥这样赌桌上练就一身武艺的,也不敢眨眼。场子肃静,众人沉默着散去。 大概从此以后,香港再无九哥这号人物。 温辰跟着韩修出去的时候还忍不住感叹几句世事无常,天意弄人。温辰去开车,韩修玩着火机,在人群之中看见十七。心下冒出几分意味不明。 十七倒是大方打招呼:“这么巧。” 韩修似笑非笑:“怎么?又是天意?”这话意味深长,面上说的是刚刚九哥切了坏石,意欲却是指上次在酒吧的相逢。 十七听得明白,也浮了笑:“今天聚了这么多人,遇见要算缘分倒也不深,天意还是人为,想必二少比我看的明白。” 你来我往的言语战戈,温辰恰到好处的出现。 韩修看了一眼车,低声笑:“先走一步,再会。” “再会。” 走了几步,韩修又停住了,十七还站在原地,似是料到他还会回头,脸上笑容未变。韩修问:“上次在你家看的那部电影,叫什么名字?”“心动。”韩修略一点头,提步离开。 十七随着人潮走了几步,低声嘲笑了一句:“黑社会也看文艺片,搞嘢。” 香港有近七百万人口,于百万之中的遇见,这二人各自恪守阵地,不愿退让,却也存了斗上几句的心思。往后多年,韩修与十七翻旧账,问她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,是不是早就在那等着偶遇。十七说少来了你,不如你先讲下你是否故意? 韩修说:“那么多年我早就记不到了。”十七说你别耍赖啊。 韩修再说:“但是我记得我有与你讲再会。”十七面薄,扯了个理由跑走。 温辰永远八卦之心不死,问韩修那女仔是谁呀好正啊。韩修不理他,温辰到了地方又说要去韩修家饮杯茶,一打开门,房间里冷气打得十足,桌上摆着饭菜。万花筒从厨房里走出来,乍一下看见韩修有些慌张:“我拿饭菜去热啊。” 温辰面色怪异,三人同桌吃了餐饭,只有韩修一人面色自然,温辰早忘了来喝茶的初衷:“你有韩修家钥匙?”万花筒有些踌躇:“我家世代开锁的……所以一般的防盗门的话,没问题。”又紧接着与韩修道歉:“我没别的意思,我……”韩修无所谓的样子,放了筷子:“辛苦了。”这算默许么?总之韩修再也没有换过锁,万花筒也就时不时来给他收拾屋子。韩修洁癖在那,倒也没什么好整理。 人活得越久越明白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有联系的东西其实很少,便希望这些死物能寄托些活情。只是看见他用过的水杯,桌上翻页的台历,都觉得是欢喜的。 那天万花筒走了以后,温辰问:“我干,你家里突然有人你没有被吓到吗?” “我知道家里有人啊,门口地毯上的土有踩踏的痕迹。”韩修面无表情,温辰有点胆寒。 十七找上门的时候,韩修并不意外,说了再会,就知道是不用等太久。 “需要我帮什么忙?” “我欠了高利贷,需要一千万。” 韩修面不改色,一副我没钱的样子。 “二少的命比一千万金贵几多,想必二少不愿欠人情。” 这话倒真是一下戳中了韩修不欠人情的心理。韩修应下了,却又道:“帮人帮到底,为绝后患,不如你来我手下呆一年。”说得好听。十七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面上却向他道谢。 Daniel第一次见到十七,就被震了一下。超正的妹开一辆拉风的银跑停在路边,声音细软,用并不流利的粤语:“Dan哥好。”Daniel心不在焉的点点头,也不关心十七叫什么。在感情爱恨都可如身体器官明码标价的地方混,都是有今天没明天,说不好今天记了名字明天人就走了,都是一场空。 “爷叫你今晚同我去巡场,我有急事,你自己去行不行?” “好,玩得开心点。” 车开出去老远,Daniel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。咬着烟笑了半天,才打电话去约妹。 场子里的经理见Daniel没来,十七是生面孔,也懒得伺候,几个问题都回答得不痛不痒,大有打发走人的意思。十七垂着眼看经理,伸手抽掉了经理嘴里抽了半截的烟。那经理嗤笑一声就要走,十七伸出长腿拦住他去路,手指从他口袋里夹出一袋浓度极高的海洛因,纯度几乎达到A+,眯着眼凑近道:“你说韩二知不知道你在他的场子里贩这个?”经理不接话,目光却变得凶狠。十七把那半截烟头一寸寸推进墙壁摁熄。昭然若揭的答案,人死如烟灭。 “来了三次。” “嗯?” “我说,这个月,条子来了三次。” 十七勾着唇角缓缓笑开了,将那包毒品揣进口袋里,示意他走。十七穿过暗红浮光的长廊,斑点星光掠过漆黑的衫。厅角有人在卖货,成色复杂,不知混了多少墙灰。青年不熟练地砍着价。 光头佬吐了一口烟在那人脸上:“没钱买货就去卖屁股啊靓仔。” 十七靠在墙壁上懒洋洋地看着,二人停下砍价都看着她。 “高浓度的要不要试下,半价。”声调散漫,春日游园。 光头佬转身推了十七一下:“抢生意啊?” “有粉大家卖啊。” 光头佬猛然出拳击向十七下腹,十七侧身闪开,伸腿从后方把人踹倒。明晃的刀锋顺着那人下颚滑到喉结,稍一用力血丝即现,光头佬紧张得手脚都没处放,又不敢出声。汗湿的五指紧贴着墙壁,眼都不眨地看着十七握得颤悠的刀柄。十七充满警告意味地轻点了两下刀尖,眼中笑意未褪,略有余光。光头佬带着东西跄踉着跑了出去。 十七这才回过身,目光垂在眼前沉默的青年身上道:“以后要买去别的场子,这个场……” 青年突然冲十七弯了弯左手的食指。 十七惊愕地看了他一眼,随即变了脸色。青年低语了几句,侧过身也推门出去。十七犹在原地思忖,突然有人冲过来大力推开她,打开水阀拼命冲海洛因,手抖得洗手盆周围洒了一圈白粉。十七看着阵仗,就知道是条子来了。包厢大厅里乱作一团,有的忙于藏匿粉包,有的刚刚如胶似漆迅速分开,哪还有半点刚才你侬我侬天长地久的爱意情深,全是惊慌得不知所以的惧怕担忧。肉体上的一分一合,许在耳边的感天动地,化为乌有。 经理正想迎上阿sir,就被十七先行一步。 “有人举报这家店有非法毒品交易,你是经理?”阿sir皱着眉看十七。 “阿sir这么晚查场辛苦,要不要饮杯?” “不必,关于这家店被举报毒品……” 突然之间大灯一灭,伸手不见五指。人群尖叫了一阵,复又光明。十七仍是含笑立在舞池中央,深不见底的眼里藏了光怪陆离的万象,明明是肃杀禁欲的黑衣白裤,却刺眼到闪过明艳春光。恍神之间像是透过重重浓雾,抬头却得见山间明月。阿sir无意与她多言,转过身指挥人马要查三项,十七侧身让他走过,胳臂轻巧地掠过他的西装衣袋。 擦过十七时,一包高浓度的海洛因从阿sir身上掉了出来。 阿sir定住了,周遭的几个差人也停住了脚步,齐齐回头看着。十七弯腰拾起粉包,低声道:“阿sir要查店,不如先查下自己?”旁边几个督查的脸色变了又变,最终没能查成场子就带人离开。 经理送十七到门口,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,只清了清嗓子:“关灯的办法,很犀利。”十七笑了一下,从车里拿出一叠港币放到他手里:“不好意思,害得你今晚没得抽。”经理说十七姐客气。十七走了几步,又回头斟酌着说:“贩毒的事,韩二不会知道。”话茬说了一半,另外一半自然也就是没有下一次。经理握了握手里的港币,有口难言,张了张口,碰巧手机响,脱口而出一句:“十七姐,我叫陈天威,有事call我。”十七这才有了些笑意,点头应了又道:“你手机铃声,倒是蛮特别。”陈天威笑着走远了去接电话。 青年低着:“炎哥,话传到了。” 韩炎在下一盘残局,闻言落下一子,问:“她怎么说?”“什么也没说。”韩炎抬起头,利刃一样锋利的目光刮过青年的脸。韩炎面相凌厉偏似父亲,偏官七煞,阴沉偏激。但命中富贵,杀旺带刃。港人对风水八卦多有讲究,明星养小鬼请佛牌,黑社会看日子选地势。韩家女主人就是虔诚的佛教徒,奉承心外无物到连儿子都懒得看。外面韩家斗得天翻地覆,两位当家兵戎相见以血会面,内里她守着一方香堂无喜无忧,佛灯长明。今年佛诞日,她让两兄弟见面。韩炎觉得累,却也不愿与韩修讲和。撞钟未停,血溅山门。想到韩修,大概是应了那句——佛渡众生,何不渡我。韩修是幸运之人,黑道上炙手可热的妙手神医跟着他当马仔,职杀榜首手把手教他练枪点射,就连澳门眼高手低的黑道世家都愿放低身段。不过韩炎倒不羡慕,一路顺风顺水,死的时候才够难看。好比自己。 青年见韩炎出神,便小声打断:“炎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。”韩炎点头,在青年转身的一瞬,近距离瞄准开枪。青年微微晃了一下身形后重重地倒在地上,似每一个普通的转身。韩炎收起枪,执了白棋继续下。虎口发麻,没拿稳的白棋滚落到地上,在地板上鲜红的血液之中滚了两转,方才稳地,红白互映。人生如棋,落子无悔。 十七开车没走多远,Daniel约十七在糖水铺见面,两人对了口风,免得在韩修面前露馅。Daniel夸了几句这家糖水多正,话锋一转,状若无意地提起:“你是爷的马子?”“跟在他身边就是他的马子?”Daniel觉得这话有问题,可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 十七拍了拍他肩膀,压了两张纸币在桌上,起身时低声在Daniel耳边道:“辛苦你了。” 十七转着钥匙正准备走向车子,另外一张凳子突然被人拉开,“十七姐请客?算我一份。”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,没人料到韩修会忽然出现。 十七倒是镇定,重新坐了下来,问:“你在这边有事?”韩修低头研究单子,头也不抬:“看跌打。”时至午夜,他连理由都不屑好好找。气氛有些冷,Daniel努力找话题:“今天我们去查场的那家店的经理阿威啊,是超级好男人,不泡妞不吸毒,收工就返家陪太太。”十七漫不经心的点点头,韩修吃甜食这件事让她出乎意料。 韩修不留情面的戳破:“你不是没去么?” Daniel用余光看了一眼十七,十七无辜地耸了耸肩。 韩修刚同老板点完单,一颗子弹擦着衣领飞过,Daniel大喊一声掀翻了桌子挡在三人面前,韩修没什么激烈反应,迅速放低身子,安排Daniel:“我与十七掩护你去开车。”对方有备而来,人马众多。子弹都冲着韩修去,不乏神枪射手,十七只听得背后的人一声闷哼,但稳准的枪声从未断过,弹风所到之处总有人应声而倒。 韩修与十七背靠背往死角挪动,血性的喘息和子弹换档的清脆在耳边放大清晰至虚无。两人湿透了的衬衫紧贴着,偶尔触碰的裸露肌肤传递着高温,对方在夏夜滴落的温热汗水随着抬手洒落在自己的手臂,像是热烈的太阳。Daniel的车一个甩尾停在两人面前,匍匐在车内打开车锁大声喊快走啊,韩修手腕一转,用后背挡住十七把人用力甩进车内,自己打了一发后背远程。 Daniel看得心惊胆战,边骂粗口边提速,银跑冲进夜色,晃花人眼。引擎声回荡在街头巷尾,飞速后退的路灯略过韩修越来越苍白的脸,十七沉声道:“哪里中弹?”韩修无力说话,直接捉了她的手往伤口上一摸,一片湿热。 暗红的血在模糊的黑暗里,让人感到恐慌和无力,十七却非常镇静地在车上翻医药箱,韩修说:“那是Daniel打翻的西米露。”讲得断断续续,明明是重伤的样子,却把脸转向窗外,轻声道:“黏死了。”无边夜色和闪烁路灯飞速后退,十七想到他刚刚用后背整个挡住自己的样子,竟觉不敢深思。 Daniel在电话里吼着温辰赶去寓所,到了却也没见到人,温辰慢条斯理地说:“堵车啊。” Daniel摔了电话,慌张地在韩修身上摸钥匙,门却轻轻从里面打开了,一个女人十分坦然地看着他们,待看到浑身染血的韩修,连忙侧开身让他们进来。十七在给韩修做简单的消毒止血,Daniel把女人扯出去:“干,万花筒你在我大佬家干什么?”“就……路过就上来看看。”她说完这话,又看向沙发上的十七,十七略微颌首算是打过招呼,手下不停地给韩修止血,女人拿起包,Daniel阴着脸送她下楼,她走了几步,又小声跟Daniel说:“你们好好照顾他啊……我……”“走啦你。” 空气里有未散去的女香,十七有些不自在,韩修含着笑瞟了十七一眼,左手握着棉签,声音不大却是满满的调笑:“你记得欠我一顿糖水啊。” 温辰来了倒废话不多,凝神取弹,技巧高超。银色的镊子夹出一颗血弹,清脆地落在器皿里。韩修仰起的的脸上布满冷汗,淡色的唇抿成一条细线,温辰瞟他一眼:“打不打止痛啊韩医生?”韩修偏过脸,声音都有些扭曲:“你才是医生啊。” 温辰手下又用力勒紧了绷带,韩修忍不住抬腿踹他。 温辰得了空,问十七:“我们之前见过诶好像。”说完才发现像极了老套的把妹招数,果然听得韩修嗤笑一声。十七在一旁看着好笑,起身告辞。 十七出了楼,鬼使神差地往上看了一眼,这一眼见的韩修靠着露台抽烟,七楼不高不低,看不真切的浮云薄雾,远处天阶青蓝逐亮,韩修似是也低头看着她,夹着的微光上下晃了晃。隔着重重雾障,十七笑了一下。因为总觉得,在那露台上吸着烟的他,也是笑着的。 这场清晨的雾,像极了多少年也没看透过的他。 抽市面上最普通的烟,开老旧的车款到经常返厂。夜未有夜,一双手推了天地,倒是万花筒对他的那句评价不失偏颇——如果这个世界有平行宇宙,他也还是找不到出口的人。 而他对于这一切,也是无从解释的。因为人有有限的生命,却有无限的孤独。 所以啊,人所窥见的以为不可言说的侧面,其实不过镜花水月,都是些握不住当下的颠沛流离,做不得数。 天光乍破的香港喧闹未起,巴士上空荡无人。十七有些昏昏欲睡,眯着眼看窗外街景。过了几站,有人走过来坐在十七身边。十七本无心搭理,可突然想起车上空座几多,偏要坐她旁边,不是小偷就是另有来头。那人戴一顶普通渔夫帽,看不清面容。这不起眼的装扮,实在让人毫无头绪。那人下车前递过来一张纸片,刚好巴士靠停了一个大站,十七早有准备一把攥住了那人衣袖跟着下车。人潮冲得十七不得不松开手,再一眨眼就不见那人。 十七摊开手心里的纸片,上面潦草地涂了她的画像,手里提了一只密码箱。黑白画只有箱子被特地涂上了颜色,正是韩炎装千万赌金的那只箱子。 十七看见卡其色的渔夫帽在街尾一闪而过,清早的空气清新而冷冽,十七迈着长腿一路狂奔,不断有凉意涌进胃里,引得十七微微颤抖。觉出那人是引着她往一个地方去,十七反而不慌了,边走边抚着胃部,既然有意见面,就不必着急。不过如此大费周章,来者不善。 有人站在窄巷的尽头里等她。 等她走近了,那人才开口道:“新任赌王如此寒酸?坐巴士出行?”十七站得笔直,轻松道:“旧任赌神才是落魄,约人都要在这幽暗地方。” 那人神色一动,也不恼怒,既然曾为赌场里的风云人物,不喜怒于形早是看家本领。 “找你来并无他意,只是好心提醒,要想保命,趁早抽身。这黑道上想他死的人,我可不是第一个。” 联想到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枪战,这个他何其昭然若揭。 “多谢九哥,但……不必了。”她揣着手,一副不在乎的样子。 “如你所说,人不敬牌,牌都吃人。这人不敬人,人是要杀人的。”九哥放低语气来劝她一番,对后辈赏识一场,也不愿她沾上这些江湖事。 “韩二与各位的恩怨我无意知道,有枪有火尽管来杀,命硬与否是他的八字。至于什么牌都吃人的话……牌桌上的话与酒席无异,都是一时兴起,劳驾九哥有心记得。那些个死物,怎么能弄死活人,您说对吗?”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,九哥哑口无言,几个手下至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阴影里。 远处的教堂传来隐约的钟声和赞歌,落落晨曦要照亮这幽暗深巷。 十七目光锐利,平着声道:“九哥与他过不去,可是因为那三千万毛料?纵横赌场多年,您比我明白,赌徒倾家,往往都是因为不甘。” 九哥突然激动地上前一步:“三千万!那是足足三千万!他会拿出来卖,肯定知道内情!” 她静静地站着,带着骄傲。对比着他的气急败坏,似乎胜局已定。 九哥混了半辈子,金盆洗手前切了块被人诟病嘲笑的臭石,说是但凭天意,到头来还是往人的头上归。说到底,还是不甘心。而这人生,怕的就是不甘心。他挥手让十七走,面前的这个人意气风发到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,带着一条命,觉得处处是江湖。 而他的江湖,早已走失在往昔之中。 十七走出巷子,捂着胃靠住墙缓了好一会才又继续走,空腹,通宵。脚下的路看着都有些模糊,她闭着眼深呼吸,确信自己无比清晰的知道——那番话无关爱恋或是任何一种冲动。只是一种凭着直觉的相信,相信我选择的你,在这乱世里,不会输。 韩修受伤后行动不便,在家休养。万花筒每日煲了汤水来看他。以前她也来,但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心下坦然。现在每天一开门就见他坐在藤椅上看书或是横在沙发上看电影,反而有些不自在。她要回一趟佛山老家,这日来与他暂别。 她放下保温瓶后犹豫着开口:“我过几天要回老家,就不来了。”韩修点了点头,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现金给她。她有些恼,正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,韩修就先开口了:“我知道钱与人情不能对等,但这已是我心意,不要拒绝。” 她仍想推拒,韩修又说:“谢谢你。” 他拆了绷带,黑衬衫穿得英俊挺拔,认真的神色让人无法拒绝。韩修的目光从不专注,平日里总是有些飘忽,今日却被他点漆如墨的眼盯着看。 韩修貌似无事可做,给韩炎找麻烦却没间断过。当年韩家人人钦羡的当家人,被赶得无路可走。不是遇上警察封场,就是以前仇家上门。就连以前的过命兄弟都闭门不见,只求炎哥你别再打电话来。韩炎不肯低头,硬着一条命要跟韩修搏。韩炎决定将妻儿送出国外,从此无后顾之忧。韩修不放这大好时机,两方人马暗流涌动,只差兄弟对峙,谁去西天。 香港道上的老人说,这兄弟互斗,从来都是两败俱伤。要我看,活下来的,真是生不如死。 韩炎决定后天在皇后码头送妻儿出境,一切打点妥当,静待东风。妻儿劝他同走,他终于下破残局,跪在韩家祠堂外说了一番不仁不义,最终道:“但求生于香港,死于香港。” 韩修却突然没了声音,先前声势浩大满城皆知,临门却又没了动静。韩修这天坐在阳台上堆积木,堆积木跟拼图都是考验耐心的事,拼图会眼花缭乱难寻合适,积木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,输都输得痛快。日头挂上天梢,让人无法对望。十七来时看他这副比火拼还要认真的样子,就靠着门框笑。韩修见她来了,才收了手,懒洋洋地也不起身,往冰凉的瓷砖上一躺,仰着头看十七。碎发贴着前额,长腿往那儿一横,十七笑他:“你又不喝汤。” “今天的汤里有胡萝卜啊。” 十七笑意更深,韩修仿佛看懂她意思,又补道:“黑社会就不能挑食么?”十七伸手去拉他起来,他反用力差点把十七拉摔倒,十七往前一顿,不小心踢到积木,连着倒了一片。十七连忙道歉,韩修不以为意地摆摆手,自己站了起来,进屋把汤从保温罐里盛了出来,状若闲聊:“明天下午韩炎在皇后码头送人,Daniel跟你讲了么?”十七本是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积木,听此言顿了顿手边的动作,又非常利索地把木头收入盒中。 “讲了啊。” 韩修话锋一转,“明天你不必去了,今晚去澳门。” “我不同Dan哥一起去?”箱子很沉,十七也不知道本来是放哪儿的,正打算问他,他却在她开口前就指了指书架。 “场面血腥会吓到你的嘛。” 他举起碗,端至她唇边,十七不明所以。 “你喝。” “……我也不爱吃胡萝卜。” “总要有人来收拾残局啊。” 十七拿着他这句意指不明的话,站着喝汤。 “反正你胃不好,多喝些补汤没坏处。花些时间慢慢调理。” 十七以为他不过顺口一提,哪知往后年间,无数次被他逼着喝些苦涩汤药,按时吃饭,胃病不再犯。故也才知,他从来不是说说而已之人。 Daniel在皇后码头堵人,海风迎面,Daniel背过身去点烟的功夫,韩炎一行人就到了。荷枪实弹的保镖护着母女二人,趁着夜色有些看不清,韩炎最后下来,在岸边抱了抱太太。Daniel踩灭了烟,拎着枪开战,火光激灭,虎口因为连续开枪而发麻。Daniel借着火力步步走近,这才看清。这人不是韩太。而越来越密集的枪声和不断从隐蔽处涌出的人群,身边不断有弟兄倒下,有人喊:“Dan哥,跳啊!”Daniel来不及多想,一头扎进海面,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,腿上被人打了一枪,不断的血染透了那一小方海面。 韩炎的人冲到岸边,看见稀薄的红,庆贺收工。 Daniel置身于一片冰冷之中,模糊地想着这场伏击,突如其来地想起自己空荡的家。 韩修安排了两艘船和十七去澳门,狭小的船舱让人转不过身。十七索性靠着舱壁,两条长腿叠放在木箱上,听旁边的人吹水。有人递了根烟给十七,十七接了道谢,顺手放进口袋里。这条船上的人每个人起码跟了韩修两年,讲得也多数是些道上的事。十七无意听,随着船只的摇晃波动间有些神智迷糊,有人瞟她一眼,低声说:“大佬怎么想的,之前从来没让女人上过船。” “谁知道啰,嫌兄弟们命长。” “干……这皮肤也是白哦……” “喂你小声点啊,好歹一起以后做事的。” 以往许老总是亲自来接船,这次接船的人却是许韶荣。许韶荣见韩修没来,有些失望。也没迎人去休息,直接带到了许家的货仓。清货点钱之后也接近下午,十七抬手看了看表,韩炎应该已经送完人了。许韶荣走到一旁低声同十七讲:“我有个礼物送给韩二少,麻烦十七你代签。”十七以为不过枪支弹药毒品四号,欣然同意。大批人马被直接送去吃海鲜,许韶荣单独开一辆车载十七离开。这次去的货仓极为隐蔽,十七冷眼看着许韶荣扫眼膜按指纹。十七抬手摸了一下仓门,防弹加厚,铜墙铁壁。大亮的光束衬得人脸色发白,正中央放着一个四合的木箱,纹丝不动。十七有些拿不准,疑惑地看了一眼许韶荣。许韶荣亲自过去起箱,看清之后十七不自觉地手往后缩摸上了后腰的枪。 韩炎的太太和女儿被关在空气流通不畅的木箱内,面露青色。 此时本该已经出境漂洋过海的人,却被关持在澳门。十七满腹疑惑,想是韩炎偷梁换柱的假计划被韩修知晓,在香港的伏击也不过做戏,早早安排了人在澳门等着。 “要不是韩二少消息及时,这二人就乘快船走了。这香港的事,澳门这边不便插手。二少让截住二人,至于怎么处理,你自己做决定吧。” 十七想到韩修之前一副血腥场面你就不要见了的好心模样,就想这辈子一定要用枪抵上他一回才够本。十七在掌心掐出一个月牙,不经意地笑了:“那我替二少处理家务事,麻烦许大少回避下。”许韶荣挑眉,没说什么。 走到外面刚点上烟,就听见两声枪响,伴随着一声女人凄惨的尖叫。许韶荣想着这以后千万别惹上韩家,搞不好都是这样家破人亡的下场。当着妈妈的面先杀孩子,当妈的不死也要落个神经病。十七的脸上带了血痕,长腿迈出来的时候步步生风,一脸冷漠:“许少,香港有讲究,尸体要送回,你不介意的话,我找人来处理一下?”许韶荣本想再去看看尸体,但看十七的脸色,饶是混迹多年心下也有几分怪异,更何况本就是赚韩家人情的机会,至于别的,人家家务事咯。 韩太见十七无意杀人,便也配合演了一出好戏。在十七脸上的血痕也着实用了力,十七开车时都觉到刺痒的疼。车厢内沉默无言,韩太几次开口也不知如何搭话,快到码头时搂着女儿说了声多谢。十七淡声道:“活下来是你们福气,不必客气。”韩太还想多问几句十七来头,十七却先她一步扶着她上了甲板。不说再见,亦没有一路平安。韩太也才大概明白,这人死活是与她无关的。开船后,海波徜进无尽的夜里,隔着夜风,韩太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与香港人事永别,回头大喊:“有机会你帮我与阿炎讲,下辈子还是要做夫妻的。”转过身坐在甲板上,满脸热泪。 十七心下好笑——这出演的生离死别,倒似小说篇章,得了个欲语还休的铺垫,落了个阴阳两隔的结局。十七那时的心思说是冷漠也不为过,年纪尚小,见着一切沉重的感情都觉着轻。 夜幕低垂,十七一天都未进食,想着去家通宵茶厅,饮杯正到翻的冻鸳。瘦落的街道在眼前铺开延展,夜风过耳,心里数着左转直走等红灯,再右拐便是了。低着头等跳灯,再抬头,却见得他立在重重灯影之中。点漆一般的佛珠在左手透亮着,所谓佛家修心而左手通心。白棉衬衫显得人挺拔又英俊,十七又眨了眨眼,心想莫不是幻觉。直到他行过马路,立在她面前,遮了身后的车来人往,才回过神来想这声招呼如何打,真巧太做作,你也来澳门显傻,索性侧了侧头,只冲着他笑。韩修低了低头看她脸上的痕,不咸不淡道:“下手真狠。”十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,韩修却笑了起来:“怎么?想跑啊?”十七老老实实,点了点头。 两人并肩去那家餐厅,一个满腹疑问,一个按兵不动,皆是沉默与无言。不似往后几年那段如同花样年华里般隐晦又充满杀机的午夜相遇,此时仅仅是两个青年,在热闹喧嚣的夜晚,并肩走的一段不长的路。像书里写的那样——只觉人世悠悠无尽,而又历历分明。 他们并肩在香港,澳门的夜色里都走过这样短暂的路,以至于离开台湾前夕,韩修与她提及这些过往片段,她嘴上说记不清了,心里却记得明晰。二人夜游台湾,她拉着他走望不见尽头的沿海公路。星夜和沙滩,潮汐与爱人,在记忆深处开成了永不衰败的玫瑰。 所有惊心动魄的一击即中,都是好运到了极致的美梦成真。 十七埋着头喝茶,面前的夜宵动也没动,韩修见了,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碟。 “那至少是韩家后人。” 韩修本就无意杀人,让十七来处理不过顺水推舟别有它意。想着十七是烦恼自己放了那母女走,便开口劝了几句。而十七想的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,一时之间思绪里生出万千变化,唯独抓不住一线生机。 埋单时十七先一步掏了钱:“上次说好,还欠你一顿糖水的。”韩修推了推她的手,示意收回,十七不明,却听他说:“你欠别人的,能还就还。至于我的,就一直欠着吧。”十七那时粤语不好,韩修为让她听清,一字一句,说得极慢。十七一时找不到下言,只是莫名想起来澳门时在船上看的一张旧报纸,恰逢某作者遗稿在港的小道消息风声四起,报纸八卦多方猜测,亦在小说那栏登起了那作者的旧时经典,洋洋洒洒,只来得及看了结尾——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,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,然而这一刹那能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。 韩修在澳门逗留了几日,十七每日困倦却难以入睡,偶尔入眠也长不过三个钟。她想与韩修讲先回香港,可偏偏韩修不放人,亦不给颗安眠药。脸上的血痕结了疤,刺眼而细长的一条。他微微低了头,看十七憔悴的神色。十七意外见了温辰,道了声温医生好,却听得韩二问他:“你看一眼她留不留疤啊?”温辰转过身来,取了眼镜,仔细看了,讲:“留疤很靓啊,混道的有条疤算什么,我年轻时候那也是左青龙右白虎……” “你少吹,身上连条伤都无。” “我干,你几时见过我裸身,死基佬离我远点啊……” 许家彼时风头正劲,手握港澳台三地军火大线。毒品之流韩二无意接手,此番过大海便是想与许老谈谈香港一脉。许老最近刚娶四太,浓情蜜意间越觉年纪苍老,守着一方水土亦不心累。有意将港台转手他人,肥水外流却也不放心,老家伙算盘打得响亮,放风出去,香港方面蠢蠢欲动,各家大佬均已抵达澳门,韩修这是捡了个晚。韩修为许老奉茶,满满一斟茶,九步走得分毫不差,且黑衫黑裤,越发显得手中的茶碟白净,亦如脸庞。 许老摆摆手:“世侄辛苦,要我说啊这套繁琐的规矩,早该免了去。” 韩修坐在下位,平静答道:“许叔说的是,但这都是晚辈心意。” 两人坐下聊佛道,讲茶经。半句不提道上的事,韩二不疾不徐。许老反而有些坐不住,抿了茶问:“世侄此番来澳门,可是有事?” 温辰听两人聊得险些睡着,如今终于切入正题,正了正坐姿。 “许老可知韩家内讧,在香港已然闹的满城风雨。”许老一怔,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起这茬。只得说了几句都是手足,不如坐下来好好谈。 又听得韩修道:“许老说的是,我亦正有此意。但我哥为绝后患想让家嫂由澳门出境去美避风,我拜托阿荣从中拦堵,好在和谈之中手握筹码迫他和解。”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,既是给足了许老面子,又说了自己并非挑事之人。温辰撇撇嘴,爱好和平和你不搭边啊大佬。 许老没说话,但听得自己大儿子卷入别人家族纷争之中,不由瞪了一眼。 “阿荣与我说二人已死。昨日却收了风说嫂子同侄女在LA,故来问问阿荣这人是死还是没死?若是死了麻烦尸体交我送回香港,若是没死,为何又说死了?” 步步为营,人要是死了,别人的家务事插手本就是大忌,更何况韩修一副我没让你杀的模样。若是没死,这言不如实,话与事违,更是忌讳。 许老抬手找了人把许韶荣唤来,许韶荣见这阵仗还一时迷惑,听了许老训斥,有苦难言。许老问:“韩世侄是怎么与你讲的?” 答道:“让我截住二人,香港方面再来人处理。” “怎么处理的?“ “杀了。” “谁杀的?” “一个女人。” 许老脸色变了变,骂了句死扑街。 “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讲大话,你几时见过黑社会的船上有女人?”还待再说,许老一拐杖就打了过去,许韶荣有口难言。韩修亦是微微笑了起来:“许老亲自接船多次,也知道我的船上从来没有女人。”许老平了平气,想着这是千万不能外传,不如就此解决瞒在这间屋内。“此事是我许家欠妥,世侄莫怪,我也希望此事到此为止,毕竟颜面不够好看,不如这样,近日我有意将军火港线转手,不知世侄可有意?” 韩二仍是面无表情:“意思倒有,许老也知我与韩炎刚刚分家,怕是拿不出那么多现钱。” “世侄客气,五成便好。” 一锤定音。 许老无意再与韩修客套,等着收拾孽子,韩修便告辞离开。在花园里碰见许韶筝。 “韩二少,好久不见。”眉间的兴奋神色,谁都看得清楚。韩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遣了温辰去开车。气氛冷场,许韶筝又道:“过几日我便要过巴黎了,没想到走前还可再见你。” “一路顺风。” “嗯。” 得他四字赠言,便也愿这一路顺风顺水。许韶筝家庭地位卑微,倒不会没眼色看不明白韩修心意,但就算如此,无论他在意与否,仍是想道一声去向的。大概要听的,也就是那声再见了。温辰停了车在门口,韩修与她讲:“阿筝,再会。” 她一时竟忘了答话,眼见他行远,车子开到不见的街尾。 日头从高耸的楼宇之间淡了下去,渐行渐远。庭院之中,芬芳永驻。 抵达香港后,码头离家中尚远。车内温度舒适,十七慢慢睡了过去。恍惚间只听见放低了的人声,身上似是披了一单风衣。 “其实许韶筝蛮靓的,你要不要考虑下啊?” “考虑什么?结婚啊?” “反正你也没中意的女仔,跟谁结没所谓啊。” “我中意你啊温医生。” “呐,我是不歧视同志的啊,但也没得谈,我直溜溜你自己弯就好了啊。不过话说回来你喜欢年纪大的哦?恋母情节啊大佬,我介绍个心理医生给你看下啦……” “啰嗦啊你。” 后来便听不清了。 再醒来时,车子泊在路边,有清晰的雨点砸在车窗上。往外看去,韩修站在一方屋檐下,低着头点烟,随即抬起头来,那是一个非常迅速的动作。在雨雾重重的傍晚,却突然都慢了下来。其实是什么都看不清的。隔着车窗,白气覆璃,雨幕细密,人影绰绰。十七却觉得此时此景再清晰不过——那人就在那儿。十七蓦然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剧烈的情绪,这人是你看不清也摸不透的,就像这场扬着雾气的雨。可会有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愿——是愿意陪他,站在这场雨里的。 他上车来时身上带着烟味与水汽,开门时有飘洒着的雨滴打湿了皮座,冷意从缝隙里透进来,车内空调也打得低,十七往风衣里缩了缩。韩修见了,随手打高了空调,又与她讲久等。十七坐直了,问:“怎么把车停在路边?” “车坏了,你下去推。” 十七刚睡醒,犹自沉浸在刚刚那莫名的氛围里,也就打算下车去推。韩修拉住她的手腕,隔着风衣,笑了开去:“骗你的啊。”其实也就是温医生尚未成家立业,与太太拍拖热恋,去趟澳门都嫌远,一到香港就嚷着晚上有烛光晚餐要早日返家。于是送完他,韩修见十七未醒,开了一段路,后来犯了瘾,便下车去抽。再拐过两个弯,也就是十七家。 “你看,蛮多女仔都好喜欢你的。香港有万小姐,澳门有许千金。” 十七睡饱了,有精力同他吹。 “那你呢?” 韩修仍是带着笑意问的。 车子过弯,刚刚好停在十七楼下。这问句没了答案,但大约也是没有答案的。两人话别,十七突然想问他,晚上要不要一起吃晚餐。可顺着话茬道了别,最后也没能问出口。听着车子在身后发动起步,十七步伐缓慢,刚刚走到楼前。电话突地响了起来,来电却是韩修。 十七不确定地接了起来,回身去看他—— 车子停在不远处,车门被推开,他拿着电话下车来,与听筒里的她讲:“晚上有没有空?一起吃晚餐好吗?” 十七点了点头,她觉得,他是能看见的。就像莫名的清晨,和这样难言的傍晚。 韩修的声音在电话里更加低沉,透着笑意的话里带了罕见的温柔:“那,跑过来吧。” 迎着晨光,去向天涯。 在路上时,韩修接了电话,应了一声后许久都未说话。电话里还在不停地讲,韩修停住了车。把烟盒翻过来,用笔写了个地址,递给十七。 “抱歉,我有急事。你开车去这个地方办件事。” 十七不多问,接过地址与他调了座位。雨渐渐停了,天空现出阴郁的蓝,大片的乌云里隐着夕照。十七独自驾车离开,韩修过街后转进一个烟铺。福伯戴着老花镜在看明报,头也不抬地对韩修道:“来齐了。”顺着店铺往里走光线逐渐暗淡,周遭的空气泛着老旧的冷,隐约还可闻到潮湿的霉味,撩开布帘,厅堂里坐了七八个人。一副热闹聊天的表象,但都偷用余光看韩修。韩修没什么表情,几句话把事情讲得明白。昨天下午有一批货到港,韩炎的人恰好在交货验钞的时候出现,火拼死了三个弟兄,港元现钞及枪支都被抢完。事情不大,但有内鬼。 “昨天谁没去接货?” 几个人站了出来,韩修沉着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。室内一片寂静,只有韩修突然点烟金属盖摩擦的细小声音。一开一合,在空旷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清冷。众人想起韩二那套抽黑桃A的玩法,都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心延伸到后颈。明明是盛夏的末尾,背后湿透了一层冷汗。 “阿威,你昨天下午回家陪太太吃饭?” “是啊大佬……” “电话给我。” “大佬我……” “电话给我。” “我真……” 韩修不说话了,用火机敲了敲桌面。旁边的人上来把陈天威摁住,搜出手机拿给韩二。韩修垂着眼,拨了过去。嘟音回荡,沉默寂静。 “喂,阿威啊?你几时有空回来吃饭啊,BB都说好久没同爹地一起吃饭了……” 韩修挂断了电话,长而冷的身影落在脚边。韩修把嘴里的烟放在桌沿,一支烟,一条命。老规矩,烟燃尽之前不肯招,那就是断了活路。 陈天威盯着地面:“当卧底的,死也不会背弃兄弟。” 韩修抖了抖烟灰,烟短了一截。 “那你家人呢?兄弟帮你养?” 陈天威猛地抬起头来,嘴唇颤抖:“你不会的……你不会的……” 韩修懒得再废话,过去拧了那人下巴:“试试看你就知道了。”福伯走进来,拎着一只小巧的木箱。众人被推到阴暗的长廊里等着,幕帘之后的场景无可见到,在黑暗的环境里听觉反而更加灵敏。先是听见几声惨叫,激亢的惊声之后便伴随着金属摩擦的细小声音,微弱却清晰。浓烈的血腥味散开,帘缝里只看见一只沾满了血的医用橡胶手套被丢在地上。再进去,只见福伯在角落的洗手台冲手,面盆的瓷璧上有长年累月发了黑的血迹,一颗牙卡在入水处。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得见绵长的呼吸声和水流哗哗,韩修靠着长桌抽烟。 “我知道在座不少人以前都跟过韩炎,但是并不是没得选。如果做了决定,就干脆利落一点,这样大家都好过。”一屋子人静静的,没人敢接话。 人散了,福伯扯着韩修聊天:“细路仔,你怎么知道他是卧底?” 韩修正俯身在柜台里挑烟,闻此言便抬头道:“有次十七跟我要纯货,说是把阿威身上的粉包打发条子了。大家都知道他好男人不吸粉啊,那就是帮人带货,值得他冒这个险的人也不多。当卧底的人心虚,大部分会选择撒谎说自己没去现场。他换了一双干净却不是全新的鞋,而裤子上的酒渍表明他不是爱干净的人,换鞋是因为鞋上沾了码头的泥。” 福伯听得津津有味,韩修伸手进柜台顺了两包烟,边挥手边走远。 这晚Daniel去老地方打牌,刚到门口就被无眼力的马仔拦住了。 “赌场查身份证啊?”Daniel笑着推马仔。 马仔摊手:“十七姐包场啊Dan哥。” 这个场子近似于灰色地带。明面上是地下赌庄,实际系黑帮洗钱。来此地的不少人是亡命之徒,火拼伤人是家常便饭,就连黑社会都嫌它是烫手山芋,只要不闹出大案,警署也愿意睁眼闭眼。 而韩修手上有好几个这样的场子。 且其中这个,出现了千王,犯大忌。你要打麻将落汗,玩骰子听点。那叫本事?害庄家输钱,挡大家财路,那就叫出千。Daniel进去的时候,十七已经拉了桌子与那人对上了。人潮围了好几圈,气温持续升高。Daniel正想挤进去,就被人拉住。 “哇不是吧,你也来这种场的?我以为你都在旺角泡妹妹的。” 那人面带晦色,把今晚在福伯那儿发生的事说了,末了把烟头往地上一吐:“我干,那场景吓得老子都要软了。” “真的啊?那以后有妹妹的话你靠边站,直接打call给我。” “死扑街,我一炮把你打倒菲律宾啊。不过啊,你说爷为什么没杀了阿威?” Daniel哪懂,两人站外围抽了几支烟,听得里面欢呼尖叫。 “诶,这个十七姐,什么来头的啊?” “大陆人啰。” “干,97以后黑社会都归大陆人管啊。” Daniel抽完烟,挤进去看热闹。Dan哥一来自有人汇报战况,千王赢大十七赢小,这局难讲啊。赌场趁热开了两人赌盘,74%的人压千王胜出。Daniel站着看了一会,觉得对方招数诡辩,落汗精巧,码牌迅速,分毫不差。从麻将到牌九,你来我往,手心都是汗。十七的刘海因为汗湿伏贴在额头上,双眼清明,步步为营。在酒气烟幕的声色里,竟有些模糊了边界的美。带着二十岁出头如同啤酒泡沫一般的热烈,成了黑暗里最耀眼的星光。时间的消磨最是考验,人群换了一拨又一拨。那人终是失了耐性,打错好几张牌。十七抻了抻腰,懒懒地把牌一推。从此局局逆转,胜券在握。 那人把牌桌一掀,掏出枪指着十七,口中叫骂,面色发红。Daniel骂了一声,把十七往身后一拉,冲上去就放枪。后来两方人马火拼,十七没带枪,便往后退,有人见了,朝十七飞扑过去,十七侧身闪开,抄起吧台上的洋酒瓶就砸了过去。姿势利落,手法娴熟。Daniel扯着十七往后街跑,猫低蹲在废弃的建材堆里。叫喊着的人声远去,两人才探着身子出来,Daniel拿眼睛斜十七,拖着腿慢悠悠地晃,一副嫌她惹事的样子。 十七笑着捶了他一下:“喂你有没有买我赢?” Daniel摇了摇头,他全压给千王了,干。 “我有买哦。”十七转着明晃的车钥匙,笑得嚣张又散漫。 所谓骤眼的缘分,Daniel追上去问,喂以后我们弟兄们有酒局你要不要一起。 十七让Daniel打电话给韩二问是否在家,再送车过去。Daniel耸肩:“他不在也没关系啊,万花筒会在的。”十七想问又觉唐突,满腹疑问。两人到了,果真亮着灯。韩二还没回来,是万花筒开的门。 Daniel往沙发上一横:“万花筒你这么晚不用做事啊?”那笑带了促狭,十七便也明白眼前此人身处风尘。十七与他们告辞,在电梯间到底没忍住问Daniel:“她跟爷什么状况?” Daniel想否认,却见十七一脸你别说没有她都有韩二家钥匙的表情。 “不是啦,她家世代开锁拦不住啊。而且爷本来也不怎么在家嘛,换过一次锁见没用,也就随万花筒去了咯。”这么晚还在留灯,守着长夜只为见他一面。除了爱情,再无能如此发光发热。这世间的两大笑话莫过于自作多情和痴人说梦。且讲笑话的人从未断,听笑话的人亦开怀。 “反正界线画得清。爷又说喜欢没有错,也就随她去了。没什么好想的。” 十七往外走了几步,Daniel又喊住她:“诶,我问你啊,你这么多年,就没输过?” 十七平淡道:“当然输啊。” 但是因为没什么输不起的,便怎么着都觉得是赢。 这晚星光成河。十七不知道韩修还记不记得他说过这句话,但总之她记得如同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一样。十七总能记住自己和韩修的一些莫名的对话,比如有天她问是否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,韩修说如果你在乎,那就是有。喜欢在韩修那,是偏执的情绪。在十七这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。 天光初亮。朝阳正洒在庭院一角,书桌的案头漾了一层光斑。万花筒已经走了,留了纸条,无非是交待些吃食保质。衣衫褶皱,韩修坐在沙发上盯着凉了的茶,想所谓人走茶凉—— 陈天威是什么都不肯招的。但硬汉一条抵不过儿女柔情,有了软肋何愁英雄不下跪。最后也不过是跪在了脚边,说求你放过我家人。爱人家人最后都成了年月碾压留下永不愈合的伤疤,刺在明显的心口。佛学,经书,没有一则箴言可以解释感情与人生的矛盾。彻夜未眠,舟车劳顿。 他在疲惫之中入了深眠。 他不想做英雄,亦不想为任何人下跪。 十七挑场后火拼死伤共十余人,终于引起警方注意。一时之间香港风声鹤唳,各大欢场关门大吉。江湖动荡不安,警方搜查清场十余处,重点扫荡地下钱庄,韩修借此把手上的灰色场子全盘贡献,若非身份尴尬说不定真得年底市民大奖。而本就穷途末路的韩炎,因此次清扫行动而抱头鼠窜,不得不躲藏渡日。一人活得风光,一人寻着阴暗。风水轮转,这人生啊,从来都是一报还一报。 韩修大概真如韩炎说的那般命好,这报应总是落在了旁人身上。韩母自香港乱世风云起便进山修佛,当真是避了这红尘俗世。而人死花落,一日又一日,终是重病不起,再难点香。觉得时日无多,便托了方丈寻人来。 方丈问:“是找韩生,还是?” “找韩修吧。” 韩修来的这日,天色格外好,晴朗如海。车子沿着环线出城,停在了青山脚下。两人对桌而坐,中间立了一盏青灯,摞了卷卷佛经。人人都道他长得像她,心狠手辣却是更胜父亲。可看着眼前沉默肃穆的青年,竟也觉得心软。她对凡俗没有眷恋,更无不舍。唯是在这生命的最后,想与旁人口中与自己羁绊最深的人说上几句话。而真当见了人,也不知说些什么好。 十七在寺庙里乱走,韩修招了她来开车。方丈见她无聊,扯了进佛堂去许愿。佛像四立,内心平和。方丈问她,能否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? 十七大方答道,平安健康。方丈说,你倒是不贪心。十七笑,这已是贪欲茂盛,求至生死。 方丈故作深沉道:“别人信佛大抵是求内心安定荣华富贵或是转生来世。而韩修,他只求一个死得其所。”再叹口气,补道:“我觉得他就是脑子有病。” 十七瞟了一眼不远的禅房,和已经站起来的半轮人影,说这我不敢苟同。 出门之前,十七低声道:“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。”说完,笑眯着眼出去了。 不见他人影,十七四处张望,便见到—— 佛门古刹之中,韩修一身黑白正装立在朱红色的长廊之中。转过回廊,便看清了那眉目。好看夸词中庸无力,远山之中自有静水。十七低着头笑,心里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得清脆无声。空气中浮着的檀香,山风吹拂的树叶沙声连带着韩修还未消沉的朝气,在十七的记忆深处一藏就是许多年。 下山时,十七安慰道:“每个人都有走的时候。” “如果有天你想走,只需同我讲你要走。” 他情绪不高,不该提这个话茬,十七有些懊恼。 可韩修又回过头来,与她笑:“然后我便去追你。” 明知他不过是玩笑话,可也觉得真。佛家说明心见性,但遇上了便是遇上了,想不起那么多说道,无非如是把心里百般翻腾横竖交织出的一个名字放进星辰银河里。 韩修开车回城,车子在沉默中行进。偶尔有扑棱的灰雀飞过树丛花影,十七的目光从路牌到油表盘,再略略瞟过韩二的脸。笔直的公路,仿佛看不到尽头。电台里红馆广告循环播放,下月拉阔演唱会,旧歌重绎,一众艺人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唱上世纪情歌。电流声断断续续,一首情歌唱得支离破碎。什么大牌,什么巨星。内心烦躁便觉时代作对,韩修粗暴地转了CD。仍是终年不变的达明,明哥的声线缠绵悱恻,爱字唱得辗转游离。韩二耳边仍是那几句话。 “在你们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,我去了南美。都说香港在世界的另外一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。我只是想去看看,我所生活的另外一面。想想这世间的誓言,哪一句才不算是戏言。” “无论你决定如何,我想说的是,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让你,来到这世上。” “哪怕你是不开心的。” 话说得比前面几十年哪一次说的都要多。所有关于执着的渴望,在漫长的一生面前,终于滴落了倔强的眼泪。最后母亲朝他要了一支烟,说是要带进棺材里去的。这是他,他哥,他父亲都喜欢抽的牌子。一生无爱,最后走了,也只能带着他们少得可怜的共同。是以纪念,亦是再见。 十七眼见他失落到无以复加,心里一一数遍他的样子:带伤走进光怪陆离的舞厅,在澳门蓦然出现在十字街头,低着头在屋檐密雨下点烟,立在朱红长廊里游神……一幕幕,一瞬间,就觉得看到了他老了的样子。明明只有二十出头,却活得像是已经走完了这一生。 达明总是应景,便也如歌里唱的那般—— 注定谁来临谁告别,你提前完成在最尾的那一页。 《六月和十二月》。 他就连礼节性的再见都忘记讲,一打眼消失在车流之中。 十七正打算回去换车,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。十七拐进小巷,竟是踪迹难寻的韩炎。十七看了看前后,才皱着眉接起来。 “我有事找你。” “炎哥,恐怕帮不了你。一千万,我帮你送妻儿安全出境,银货两讫。” “你知道韩修最近的那批毒品生意吗?” “炎哥要觉得一千万打水漂,我卖肾都还你。” “话不要讲那么绝,韩修要是知道你跟我的这笔交易,你以为你有得活?” 十七挂断了电话,身后有无尽的荒野。 电话如同韩炎料到那般一无所获,韩炎审视着眼前的陈天威。韩修一箭双雕,把手里的烂场清了出去,还害他所剩无多的几个小场被警方扫荡,如丧家之犬。陈天威告诉他,有一批高浓度的纯货找上韩修,韩修不做毒品生意,如果韩炎有意,他可以帮忙牵线。陈天威是自己人没得说,毒品远比军火容易收成本低渠道多,心痒难忍。可又觉得如此时机恰逢,莫不是韩修做好了局。 韩炎还在沉思,陈天威却慢慢开口:“除了我,还另有卧底?” 韩炎没有说话。 这晚十七查场山东街,银跑领前,后面的黑车排成一字,时至今日,已无人轻视。人前人后,谁都要赞一声十七姐。十七坐在车里等马仔出店,就见一个慌张跑来:“十七姐,Dan哥电话,说万花筒死了。” 住户围在公寓楼底,交头接耳。 “你听说没啊是黑社会报仇诶。” “都不知道他是古惑仔来的,有次还帮我按电梯……” 人群像羊群,被警戒线隔得宽远。十七一眼望见他,在做笔录,Daniel站在一旁。救护拉着担架进去,又空着出来。无人伤,一人死。 “职业?” “无业。” “老实点,无业住这么好的公寓?” “你那什么鬼态度,无业就无业啰,再问我抄你警局啊!”Daniel嚣张得要命。警察再问,韩修说要等律师来。律师堵车在中环,倒是等来madam。madam让收工,一帮伙计奇怪却也只好照办。被madam几番催促,警车又呼啸着离开,快得像是没来过。 爆破组传了report来。 “根据成分及设备判断是由国外引进的新款锁匙炸弹,即是与门锁共连,钥匙转动之后引爆炸弹。换句话说,如果不是万花筒,死的就是大佬。” 残垣断壁,楼层都烧焦。焦味仍在空气中,久久不散。目击者说,火光冲天。温辰晚到,见了这场景,上去拍拍韩修的肩膀:“今晚去我那里住啊?” 人都死得面目全非了,韩修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看着烧成焦炭的尸体,但有一个瞬间,站在身后的十七想,他是希望这个女人活下去的。无关爱恨,仅仅是对生的期待,与死的不甘。烟光火燎,真当人死如烟灭。 番外四 「再会开锁也打不开你这扇门」 故事并不长,想必看客不愿久听。权当笑话,博君一笑。 某年夏天的末尾,我同一帮小姐妹在出租屋里看电影。炎炎长夏,生意惨淡。 片子是看过很多遍的《大话西游》。 “我的意中人,是个盖世英雄,总有一天,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迎娶我。只是,我猜到了开头,却猜不中结局。”这个片段,我最中意看。高贵如紫霞,也与凡人无异。遇不到,见不着。低矮的平屋里住了七八个人,个个浓妆,等着夜幕。我躺在凉席上,望着发霉的天花板,第一次不想去站街。朋友来催我。 “意中人不就是跟你打炮你都不想收他钱啰。你去不去啊,下周要收租啊。” 那天只接了一个客,事过一半,他接了电话,匆匆忙忙走。留下一大把港币。我莫名记住了他的长相,大概是因为在古惑仔里还算好看。转眼香港圣诞季,街上人潮汹涌,挤满了水客和游人。我们亦趁打折,去置办些便宜妆物。在旺角夜市中,看见过往恩客。我过去逗他,喂你记不记得我?他愣了一下,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旁边人说,啊给你介绍,这我大佬。夜色无边,衬得那人不笑的神色越发清冷。 传说中的身披金甲圣衣,脚踏七彩祥云都没有。 但我确信,那一刻我见到了我的盖世英雄。 紫霞是上界神仙,能猜中开头。而我一介凡人,连开头都未估到。 见过韩修,好几次在无尽的夜晚里想起过往。大概这世界上也真有这样的人,并非纯正的一见钟情。只是见过之后,会让你想起所有不平凡的,深刻的过去。以及头一次,对未来有了希望——希望这一辈子,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到来。我常做些汤水吃食去探望,哪怕明知不合他口味。故作糊涂,有时也是福气。 我曾经在一所女子公学里念书,意外也不意外地同我的哲学老师有了第一次。他经验很少,我初经人事。原始的媾和反而带来了意外的快感,在我往后的日子里未再遇到。他是基督徒,穿着白色的传教袍同耶稣讲罪孽。他把头埋在我的肩头不住地讲,对不住。后来人海茫茫,再没见过面。如果再见面仍想道上一句好久不见,最近还好?过了好几年,才听人讲说他坠楼死了。鲜红的血如同盛开的花朵扎根在了白色的士服上,不知这算不算罪孽洗净。 可我想说,那一夜对我来说不是罪孽。 如果这样说,你会不会心里好受点?如果这样说,你还会不会死? 我爱过两个男人。 一个是上帝之子,内心有着丰沛的沃土希望开出圣洁的花,偏偏沾染了人间原罪而觉得辜负众人。但其实人生,本就是一场自愿的辜负。 一个是原罪之神,手染鲜血,却有高傲如同神明的姿态。偶尔下放,便引得世人追捧。那种莫名的喜欢是一种澄澈的心愿,愿岁月放过你。 如果人死,可以许三个愿望……我想赠与一个给韩修。 愿你遇到你的自愿。 来不及忘记你,我就死了。这样其实也好,我真的说到做到,用一辈子,来记住你。 街边店铺的电视里在循环播放新闻,主播语调激昂。警方对此守口如瓶,据民众举报疑为黑社会复仇,请持续关注本台的下一步报道。人都死了,哪还有下一步?午夜访谈,请了拆弹专家来进行分析,个人臆想拼凑了黑道色彩的解说,各家各户也看得津津有味。倒不知在这信息爆炸的时代,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真是对生命敬重,还是避免在茶余饭后无话可说。总说时代进步,真是令人匪夷所思。 温辰拖了韩修去喝酒,自己却喝得七分半醉。 “你对于这件事不要歉疚。” “我并没有不愿意死的是我。” 温辰惊讶于他的直白。他深知生离死别的苦痛与劫后余生的痛快,便握了这人性的软肋,一掐一个准,前提是他自己都抛却不要,才强大得像是没活在这世间。于是这些年,他什么都不说,直到再也说不出,亦或是再也不想说。 温医生觉得,自己拼上这条老命,都要灌醉了他,问个清楚。 哪知韩修站了起来要送他回家,温辰不肯,装死在沙发上。 “死人看多了,一看就知道你是装的。” 韩修靠着包厢门,冲他比了个开枪的手势。 “你这辈子啊……还会不会有爱人?” “不会啊。”他答得理所当然。 “你……” “不要问题那么多啊温医生。送你回家,走了。” 韩修比温辰高上一头,便弯了脊背,有力却消瘦的臂膀扶着温辰,跌跌撞撞往前走。像极了这些年。温辰喝得有些醉了,想起韩修的体检报告,医生那句你大约是活不到七十岁的。他还这么年轻,就知道自己大约是活不到七十岁的。 而这个高瘦俊美的青年,从二十岁起,就为他遮挡风雨。 香港渐渐转凉,万花筒办葬礼那天秋风四起,韩修没去。Daniel私下跟十七说爷太冷血,十七倒不觉得。生前就不够重视,死后反而关心,才是虚情假意。这样的礼节,韩修不屑做。Daniel说想去万花筒家看看,十七便陪着去了。刚打开门就听见狗吠,气虚却一直瞪着他们。邻居听见动静打开门,当二人是万花筒好友。 “终于有人来了,圣诞饿了好几天了,每天入夜以后就叫个不停吵死人啊。”Daniel回头问:“这只狗叫什么?” “圣诞啊。”Daniel抱起狗,一言不发地走了。 警方调看监控录像,但当天整座大楼摄像头集体失灵,鬼影都看不到,又无人追问,最终不了了之。多方查探韩炎最近的确从国外购入一批炸弹,型号未知。陈天威传了短讯来说韩炎同意那批货,当月十号晚上七点接货。 韩修有条不紊布置人手,做事间隙不忘督促十七喝药,每每两人剑拔弩张,气氛紧张,总是十七败下阵来。一碗汤药做江湖英雄状饮得干脆利落,眼神如赴刑场般夕阳壮烈。韩修看得好笑:“英雄可要再来一碗?” 十七正剥着糖纸,头也不回道:“这等上好佳酿,还是爱妃饮了罢。” 韩修说:“你过来。” 十七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。韩修天时地利,靠着门长腿一伸便将人拦住了,十七见气氛融洽,抓住机会与他谈判。 “我胃也不疼了,不喝了好不好?” “你就当在喝牛奶。” “……你一定没有喝过牛奶。” 转眼就是十号,十七早早就在接货附近等候。Daniel一行人刚刚进入区域就被人跟,十七装作运水货的大陆客在店里挑挑拣拣,无线耳机里听Daniel骂骂咧咧,问十七怎么办。 十七合了手里的彩妆杂志:“绕花园啊。” 过了约一个钟,耳机里才听得:“他们掉头过你那边了。” 待目标一行人进入大厦,却未看见韩炎。Daniel说:“不是吧又玩掉包啊?” 在二十二层交易,一行人爬楼梯上去。在二十一层的时候,隐隐约约听到人声,还有人大声说他妈的毒贩子最不守时。而喧闹的人声中,传来一阵电话铃声,持续不断,逐渐大声。 十七突然变了脸色,拉住本想往上继续走的Daniel,从马仔手里拿过枪,密集地打在了门上。枪声刚落,楼房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,十七迅速放低,天花板落灰落土铺了一身。火光之后的残肢甚至就落在脚边,离得不算近,一群人毫发无伤地撤出来。跑到一楼的时候Daniel习惯性地往大门走,被十七在身后问:“你想跟条子聊天么?”才幡然醒悟,从后门绕出去的时候果然听见警车声。突如其来的爆炸,让每个人都有些丢魂。 Daniel点烟的时候手都有点抖,十几人个个表情不定,只有十七冷静如常。 Daniel猛吸一口烟,才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十七似乎在思考,过了几秒才回答:“刚刚在二十一楼听见了陈天威的手机铃声。他是爷场子里的人却出现在韩炎的毒品交易上,说明他是卧底。之前你被人跟表明韩炎知道我们 今天的行动,却依旧让他来与我们正面交锋,你觉得这是为什么?” 因为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。这是做了局,等着十七他们同归于尽。 “所以今晚其实不在这里交货?韩炎辛苦布局,就是为了炸我们?” 十七表情有几分松动,拔腿就往外跑。Daniel喊都喊不住。 出了事故围观人群及大批警力出动导致街区严重堵车,十七拦不住的士。在车间缝隙里穿梭奔跑,撞过拥挤的人群,手心握的紧紧的。在香港已经逐渐入冬的冷清天气里,热得要焚了光影。额间布满细密的汗,十七把刘海往后撩,面孔冷肃。她少有如此狼狈,直到下个街区拦上的士,引得司机不断打量。 韩炎今晚没有来。是因为做了更大的局,等着他们这边也没有来的人。 窗外风景从十七眼里飞逝而过,往事依稀在目。想起今天出门前,韩修对她说,以后就算没人提醒也要记得喝药。此情此景,此时此刻。不断涌进的夜风让十七眼眶发涩。 ——是否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? ——如果你在乎,那就是有。 十七那时漂泊江湖,处处为家,千万赌局不过意气用事,及时行乐挥霍余生。倘若时光可往后几年,十七决不会如此冲动。说到底,都是那句俗烂了的话——只有这样年轻的我,才能遇见这样年轻的你。年轻熬成了苦涩难咽却心甘情愿的汤药,熬药的人在广阔天地终于找到一方屋企。她的漫不经心,最终成了全心全意。 韩炎带了跟自己时间最长的马仔在岸边接货,一艘快艇慢慢地靠近。有马仔站上船头去点货,刚刚弯下腰就被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一枪毙命。还未反应过来,韩炎就听见身边的马仔一个个应声倒地,精准快速的子弹势如破竹地点射。那人从船上走来,手里握着枪。 韩炎在终于与他面对面的这一刻,竟觉得解脱。漫长缠斗,兄弟纷争。韩家最终四分五裂,他人谈起貌似惋惜,但终究嘲笑居多。兄弟反目本是常事,可这般不依不饶,倒是少见。 “陈天威要死了还替你卖命传假消息,真是好兄弟。”韩修冷着脸。 “炸死你几个废物手下,我倒觉得亏。”韩炎点上一根烟,缓缓笑了起来。 天空远处有隐密的雷声,闪电如白昼,韩修把枪丢进海里,袖口挽了起来。韩炎见状,亦丢了烟解开衬衫纽扣。两人赤手空拳地搏斗起来,拳声所到之处皆是伤人七分自伤三分。 这场雨下不下来,潮湿而气闷。一开始还讲究腿脚和摔跌技巧,到后来就是纯粹打架。激烈的肉体撞击,韩炎一拳打在韩修下腹,韩修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。两人打得头晕目眩,伤痕累累。直到两人都再没有力气站起来,躺在地上喘气。港岛夜景,如光之瀑布。 “还打不打?” 韩修没回答,伸脚就开始踹。韩炎想笑,还以为他只有小时候才喜欢踹人。长大之后,极少再见面。他离家学医,后入黑帮,一路风生水起。两人成了敌家,每次见面都隔着枪林弹雨。你死我活梗在喉头,一张嘴就可以吐出血来。上次见面,韩修抄起香炉就砸。韩炎想问韩修有多恨,但想来也是得不到答案的。这个问题,大概要在漠漠黄泉之下用尽时间来想。直到韩修把那副扑克牌甩在地上,韩炎才知道,血债血偿,他从未忘记。韩炎每抽一张牌,就说一句话。韩修至始至终,都是没有愉悦的表情。直到他说—— “你以为你万事在握,无所不知么?” 韩修才缓缓开口:“我从未这么觉得。” “但是,如果你要说的是十七与你交易的事,我知道了。” 韩炎猛地一下抬起头来,韩修的脸上慢慢有了嘲讽:“十号晚上七点接货,这么明显的提示,我要是不明,岂不是太令你失望。” “一千万你死以后我烧给你,从此你和十七两清。她只欠我的了。” 韩修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张黑桃A,摔在韩炎脸上。 每个故事要戛然而止在圆满得没有遗憾的地方,尽管生命本身充满了缺失。 这场雨终于落了下来。 十七到的时候,韩修躺在地上,轮胎差一点点就碾上他的手臂。泥土,雨水,溅得他满身满脸。眼里有血,全身是伤。眼前是血色的红,是银白的大雨,是大亮的车灯。还有,那个什么雨具都没有拿,大步朝他奔跑过来的人。 十七用尽全力,想把他背起来。却被他一反手就抱住了。十七还未开口,就听见他说:“不要挣扎啊,我没有力气再抱你一次了。” “你先跟我上车啊……” “怎么开的是这辆车?”韩修看着她身后的的士,靠在她的耳边笑。 “司机不肯闯红灯啊。我跟他说借车用下,会还的。” “怎么还,你留人家电话了啊?” “车里有啊。” 韩修不肯起身,就这么一句一句,与十七聊着天。雨丝密集,交错的拥抱看不见对方的脸。但佛说相由心生,想着对方眼里定是黑暗与光明同在。妄论看见对方坚硬外壳里柔软灵魂的三生有幸,那是一种近乎虚空的幸运。 这一辈子,只要遇见可以让你记得灵魂本就柔软的人,也就够了。 手术室外黑麻麻站了一众西装革履的人,脚步声由远及近,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给十七。十七冷着声问:“又死不了,都在这里干什么?”Daniel远远望住她立在一群黑衣中间,身边的人如潮水般退去,没到半时便散得干净。衣衫上有未干水痕,不觉狼狈,只是肃杀。 温辰将近天明才出来,没大碍,修养调理就好。但温医生几近暴走,不停地念叨本来就命短之类云云。十七不明,亦不想问。一扇隔门,遥遥万里。 温辰说,这是这么多年,第一次给韩修打止痛。记得不要告诉他。 第一晚韩修睡得很沉,月光落成方格在被上。十七静坐了许久,才站起来,俯身在韩修的额头落下一吻,呼吸可碰到他紧闭的双眼:“如果在乎就是意义,我找到了。” 我找到了。 我找到了。 半夜的时候,温辰来把十七叫出去。走了几圈,试探着问:“韩修见韩炎之前,让我准备一千万。你知是做什么用么?”十七沉默着,不回答。 温辰有了几分把握,说:“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,但想来不是仇敌。” “从何而知?” “韩修说看门口地毯上的土有踩踏痕迹便知有人进屋,普通人似我与Daniel,韩修说之前从未注意,但你每次与我同去他家都是跨过。” 十七微微笑起来:“爷洁癖严重,门前有土本就反常,每次去都见,想来是试验。” 温辰觉着自己智不如人,说完就要赶十七出医院。 韩修如期醒来,温辰没给过好脸色。韩修精神不大好,便只偶尔与十七吹水。 “半山的宅子布置得差不多,出院后便可搬过去。” “你住得离我太远。” “刚好下个月到期,我会搬个近一些的。” 韩修不说话,抬头看了看滴液瓶。 十七灵光一闪,迟疑道:“你是想说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么?” “说什么?” “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。” “好啊。” 十七着了道也不恼怒,就往后仰了仰,眯着眼笑他:“爷啊,这可都是哄小姑娘的招数。” “那你被哄到了吗?” 温医生碰巧进来,又是答案错过。但十七没等下月便退了房一切打点妥当,韩修那日坐在床上看报纸,突然抬头对温辰说:“我觉得电视剧有时候也蛮管用。”温辰不明所以,就想莫不是被韩炎打坏了脑子。世事无常,过了几日寺庙便传了讯息来,韩母去了。 韩母办葬礼那天,韩修伤势未愈,脸色青白。方丈拖着他留到最后,说你要保重身体呀。韩修沉默着点头应许,后来韩修把一整包烟都丢进火盆。他们最后的共同,都被斩断。临近傍晚,只留了韩修一人在墓前,远远得听不见他说什么,也许什么也没说。 灵欲没了轻重,总可立地成佛。他血缘里最亲近的人,埋在了身后的万水千山。 方丈送他下山,再嘱咐他保重,又与他说,孤独是绝症,亦是灵丹。人们都是为了爱,才愿生命再长一点。 十七总觉得自那以后韩修有些变化,但具体说不上。他仍旧礼节周到,表面冷漠。每日看书阅报,极少与人交谈。缓慢戒烟,滴酒不沾。温辰给他的处方他照单全收,按时喝药。香港大局已定,韩家俨然栋梁。十七每日忙碌,韩修从不过问。 晃眼之间,就是半年。 十七偶尔天明回家,垂眼就看见他站在院子里行云流水,太极推手。这天温辰说是要来饮汤,等过饭点都未来,打电话无人接听。十七有些坐不住,站起来问:“我去温医生家看下?”韩修不知为何,这几天有些犯烟瘾,压着脾气。“随你。” 十七刚刚拿起车钥匙,宅电却突然响了起来。韩修搬来此处后几乎不用手机,就连韩家宅电也极少有人知道,除却偶尔有广告误打误撞打进,基本没有响过。 “有本事别他妈的给韩二打电话啊!” 十七刚把电话接起来,就听见那边温辰气急败坏的声音。十七喂了一声,那边是低哑的男声:“叫韩二来听电话。”十七按了免提。 “韩二少,你家大医生被我绑了,要想赎人,一百万美金。” “发你妈的春秋大梦!”温辰在那边喊,然后被人用力打了一拳,闷哼了一声。 “时间,地点。”韩修走过来,拿起电话,把十七推远。 “够爽快,韩二少报警才是业界笑话,你自己来,准备好钱。” 绑匪要当夜凌晨三点拿钱换人,Daniel去准备一百万不连号美钞。在路上的时候,十七检查韩修身上的监听装备和枪内子弹,又说:“内衬还有一把枪,狙击手已经待命。”韩修漫不经心地点点头,只是表情有些烦躁:“绑匪这么晚都不睡觉么。”车至半途,换韩修自己开车前往。 待看见车子开远,Daniel才呼出一口气。 “妈的,我先抽根烟,现在当爷的面我连烟都不敢提。” “有没有这么夸张?” “我干,我前几天站花园里抽烟被他看到,派我上广州买水果,要不是温医生出事,我到现在还在挑菠萝。” “早知道叫你顺路带芒果啊。”Daniel瞪了十七一眼,车子开得飞快。 狙击手说预计有七八个绑匪,根据站位只能一次击毙五个,只好暂时缓兵不动,十七点头,从身边人手里接过望远镜。监听里那人说要搜韩修的身,Daniel和十七同时对视了一眼。那人没动作,然后韩修自己从后腰掏出枪甩在桌上。那人说:“我们都知道二少是有名的神枪手,桌上有个玻璃杯,二少明白吧?” “我操,我赌爷绝对不会照做的。” “赌什么?” “最近没钱,赌命给你咯。” 十七没接话,望远镜里看见韩修砸了玻璃杯,然后把右手按进了玻璃渣里。十七皱了皱眉,举着望远镜,总觉得有个只见侧脸的绑匪有些眼熟。 “不知韩二少记不记住我?” 隐在黑暗之中的半面人影显出身来,十七的脸色更加凝重。 “九哥三千万切臭石,令人难忘。” 一百万美金与三千万比不得,韩修一想也就明白对方是冲着他来,倒是无所谓钱。这一百万美金,准备起来不难不易,要多怕他不来,要少怕起疑心。温辰蜷在地上,身上有淤青。韩修看也不看他一眼,目光清明。 “这个小医生让二少如此费心,我倒未听说韩家大佬如此情深意重?” “三千万对九哥来说亦是九牛一毛,如此大费周章,可觉有面?” 韩修一语道破,杀了韩家新任大佬,才算把面子挣回。数年名头,远比三千万重得多。 九哥被他如此驳面,气得往前一步。监听装在韩修袖口,十七听见轻微的敲击声。拿起对讲机:“大佬让三秒钟后开火。”Daniel猛地转头想问怎么我没听见,密集的枪声冲破寂静的夜。几乎都未看清韩修是如何同时把枪掏出,与狙击手配合无缝,自己点射死角。 他迈过一具具尸体,把温辰架在身上。微微弯着腰,让温辰好撑着。 温辰本就文弱,受惊又挨打,断断续续地在韩修耳边絮叨,由着他受着自己的重量。 “跟你说不要来了啊……我年纪大了,没所谓的啊……“ “话多。” “傻仔……你能护得住我们多久呢?” “反正我死得比你们早。” 温辰忍住晕眩去看他半张侧脸,却看不清,似梦似幻。 Daniel喊收工收工,十七也准备放下望远镜,余光看见有人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用枪对准韩修。没空去想为何还没死,十七直接推开身边的狙击手:“让开!” 话音刚落,孤零零的一声枪响。 温辰感到支撑着自己的力量消失,接着响起接连不断的枪声。温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竟没有胆子低头去看。紧接着是骤亮的照明,四面八方的人声,有人扶走了他。 人群之中,只见十七目光似刃。 仍是上次情境,十七一人坐在手术室外。 手里握着医护从他身上脱下来的平安玉,十七脑海中全是那声枪响,缓缓倒下的他如同一尊被推倒的雕塑。寺庙许愿说求平安健康,倘若能赠愿,能否把平安赠你遮挡风雨。十七拿着那块玉,捂住眼睛。她与Daniel讲自己从未输不起,今日才觉自己犯错……怎么可能呢。甚至有些责怪为何九哥于后巷警告,她未放心上提醒韩修。心乱如麻,失了冷静。又想着韩修说话算话……那欠了的晚餐,糖水,人情,还有漫漫余生去偿还。重要的是——说好了再会,那就一定要再见面。 生命如有不可承受,那天的漫漫长夜便是十七再也无法轻易提起的沉重。近十个小时的手术,数着秒过。人生八苦,最轻松的便是死字。其他恩爱别离,所欲不得,哪个不是用尽时间都尝不出味。那块玉握暖了又凉,凉了又暖。如此反复,手术灯终灭。 医生经过十七身边,停住脚步,嘴唇微微颤着,才说出两个字:“命大。” 山野书房前亭亭玉立的那棵青松,终于落下叶来。 韩修受伤的事不能外传,消息封锁得死。故也清净,无人探望。 有次韩修在午睡,十七站在床前低声说:“事不过三,不再有下一次了。” 没有一段过去值得停步不前,但总有过希望瞬间即是永恒的非凡幻想。在韩修这,十七却选不出那个瞬间。因为关于你的一切,没有一段记忆会让我泪流满面。 又是一年四月初八,初见之时韩修意气风发,用枪顶了十七后腰胁迫。今时今日,他一身病服面容憔悴,已不再抽烟。窗户开得大,十七走过去关窗,手刚刚碰到窗柄,却听韩修道:“一年之约,今天是最后一天。” “我说过你不必欠别人,那一千万,我已经替你还了。” 十七竟觉得转不过身去。 “我给一帮兄弟说过,并不是没得选。但是你没得选了,你明白吗?十七。” 房间内陷入寂静,十七的手仍旧握着窗柄,韩修忍不住拉了拉被角。 十七慢慢转过来,四目相对,点了点头。 窗外刺眼的夏日艳阳穿过透光玻璃洒了一室,热烈得让人想要怀抱献吻万物众生。 一年之约,终变百年相邀。生死所依,山水相逢。 韩修出院后在家中静养,十七办完了事就早早返家,事无巨细地照顾。陪他看书静坐,阅报喝茶。偶尔尝试煲汤给他饮,韩修不动声色放下碗筷:“我还是更中意食你煮的面。” “难吃就直说嘛……” “难吃。” 十七倒不生气,笑眯眯地把汤倒了,让人重做。十七极少外出,如此这般,韩修倒有些不适应。那天让Daniel找了人在家里摆了一桌麻将,三缺一等着十七。十七那天一进门就看见这热烈气氛,本想赶人走,但想韩修都默许,反而显她事多。便也坐下来跟他们玩,倒是她频频看表惹得Daniel有意见:“你赶时间啊?”“没啊。”十七有些言辞闪烁,估摸着也是与韩修有关。韩修临睡前下楼来观看战局,站在十七身后,按住她的手替她摸了张牌。 韩修不看牌张,直接翻开撩在桌上。 “自摸。” 韩修摸了一张七万,十七听牌五八万。几个马仔面面相觑,韩修似笑非笑。Daniel突然拍了下后脑勺说:“你们几个愣屁啊,给钱啊。大佬自摸啊。” Daniel觉得这麻将是不能再打,便邀十七轧车。十七一开始连靶都打不中,更别说赢钱。新手瘾大,入夜就召一班人马聚在山下。久而久之,熟能生巧,名声传开去。经常天亮返家,与韩修同桌食早餐。时光入海流,突然六年便过去。 这天仍是照旧与人轧车,却出事故。马仔们六神无主,便给韩修打电话。三言两语说不清,翻来覆去就一句十七姐出事了。韩修几乎是全程超速,刹车停在他们身边时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。颠三倒四给韩修指了路,汽车绝尘而去。 另外一辆车撞上山崖,十七他们刹车及时,不过惊吓而已。 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,待十七适应光线,韩修已然站在面前。 “我没有受伤啦……” 韩修不听,认真地试探。十七觉得每一块被他触碰的骨骸都在发热,但动作明明轻得感觉不到。直到确认十七完好无损,才抬起眼看十七。 “不准再来轧车。” “今天是意外嘛。” 韩修站起身,高大静寂的背影与山风共在。 “夏明拾,我不接受任何与你有关的意外。” “上车。” 两人回到家,一言不发,各自沉默回房。十七猜韩修总不会就这么简单算了,果然没几天,韩修让她去台湾。知道她有认床病之后,韩修已经很多年都不让她外出远门。知道那天虚惊一场,心底却有些埋怨韩修小题大做,私底下与Daniel抱怨。 Daniel说:“哎,那我找大龙他们陪你打麻将杀时间咯。” “好啊,我都好久未见他们。” 晚上开船。 十七上船前回望了一眼,港岛夜晚璀璨如繁星。维港波光粼粼,映了众生相。 那人应是已入了深眠,不知道会是怎样沉梦。 而那梦,不如说与各位听—— 香港从不下雪,但那条长街竟是布满白雪。而她与他,也终于长街尽头即白头。 世间有缘之人,大多都能美梦成真。 海浪打在礁石上的声音越发激昂,风浪逐渐大了起来,远处天边风云变幻。 台湾已遥遥在望。 在开始的地方,说再见。 撒糖番外 韩家这几年势头渐微,最令人艳羡的军火线从地下黑市公开拍卖,被那位十七一锤定音——其实也可以叫韩太太。但人们总不习惯那么称呼她,久而久之,就算韩家家主已经把她的名字列入宗祠名谱,人们还是惯常称呼叫声姐。年纪不大,这是尊称。做这行的讲究多,什么是爷,什么是哥,什么是仔。一行行列下来,站错位就是没规矩。说是拍卖那天韩家家主就坐在下边角落里,拍出惊天高价也没什么表情,唯是十七朝他走过去时微微弯了一下嘴角。韩家大半赌场铺头都换成钞票存在海外户头里,至于那些不干不净的热钱,洗不白的都捐慈善换名声。江湖传闻韩家这是要跑路,但偏偏那位又安安生生在半山上住着。清洁工见过他晨跑,完全击破坊间关于他半瘫没法下山的传言。 韩家门庭若市的场景不复以往,花园里的青石板仍似往日一般透亮通滑,青苔从两边冒上来,一派繁茂意胜之势。温辰前阵子去台湾,带回来一堆时下流行的小说,不顾韩先生对着封面上硕大的总裁二字皱起的眉头,欢欢喜喜地拎着行李回家去。但韩修偏偏还把书摞在客厅里,夕阳西下的时景就横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,时不时弯弯嘴角。衬着夕阳无限好的光景,妥帖得人心里都透着亮。 十七有点无奈,这人为了看小说几次晚睡,还会抱着书把脸埋在沙发上笑,第二天又一副死人脸让谁谁谁去打家劫舍。十七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。 这天刚回家,佣人过来道歉说晚饭尚未准备好,麻烦他们稍等。十七顺手捡了本八卦杂志来看,现在杂志为了搏销量,偶尔也会冒死报道点与娱乐圈千丝万缕的黑社会。其实十七也就是为了看每次登在第二十八页上的黄金单身汉排行,看看韩修的排名有无下滑。这期是历史新低,掉到排行榜最后一名。 十七笑出声来:“你黄金单身汉的排名下滑不少诶。” 韩修从书里微微抬起头,一副半边眼镜架在鼻梁上,瞟了一眼十七手里的花边杂志,无奈里带着点不屑,十七索性仰躺在他腿边,手里把杂志翻得哗哗响:“要不要多给你点零花钱?”韩修见她来劲斗嘴,不紧不慢把眼镜摘下来放在茶几上,合上手里的书,缓慢而清晰地说道:“我又不是单身。” 韩修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——这就是我不是单身的理由啊。 十七觉得没意思,瞪他一眼去吃饭。韩修却是不肯放过她,仍是高高在上的口气:“见了你男人你也不问声好,十七你礼貌都哪去了?”这回是十七受惊,凑过去摸他额头,却被韩修啪一下打开,见十七表情怪异,他也有点奇怪,把手里的书迅速翻了几页指着一个地方给十七看,“你看这里这个男的说了‘你男人’这个称呼,那个女的就很害羞。 “十七,你应该害羞。”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他用一副考究的表情在说一件无趣的事,十七想笑又不敢笑。只问,“害羞的表情是什么样的?”韩修想了想, 又低头翻了几页,说:“……那个男的表白的时候,那个女的也害羞了。应该就是我给你表白时的表情吧。” 这回是十七占上风,冷着眼道:“你没有表过白,表白的是我。” 韩修表情淡淡的,却是站起来说吃饭了吃饭了。 十七知道他说不过了,但也觉得赢得没什么意思。 韩先生似乎有点闷闷不乐。 韩修极为罕见地被十七牵进书房,自从韩修把生意全盘交给十七以后他已经不怎么来书房。当年让人心惊胆颤的地方,如今被十七摆上植物,挂上画卷,手抄经书摞在桌上,万物皆灵。江湖传说已经归于平静,但仍旧有人认认真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。十七松开他的手,随手指了张椅子给他:“坐。” 韩修老实坐下,十七把桌上的账簿推开,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几下,“为什么看那些无聊的小说?” 韩修把目光转开,十七不耐烦地又敲敲桌面。 “……因为我问温辰,老板跟下属谈恋爱是什么样的。” “于是他去台湾给你带一堆这种书回来?” “是顺便带回来的。” 韩修把顺便两个字咬得很重,以示强调。 十七觉得头疼。想到下次喝酒温辰一定三八兮兮地说怎么样啊,你家那位有没有跟你好好谈恋爱啊。十七认真思考了一下安排人今晚去把温辰做掉封口,这辈子都不用再见面的可能性。 韩修不屑于送花过节的恋爱俗常,但自己又没有想法。之前有次仍是温辰出的馊主意,十七气得回家跟韩修吵架,吵到最后脱口而出一句你没谈过恋爱么。韩修顿时目光敛锋,你谈过?不欢而散。后来无数次旁敲侧击所谓的过是谁,十七说真的没有,我嘴快,老大我不乖,我马上去外地出差。韩修满意了,在十七耳边小声说你不认床了难道你不认我么? 十七不想跟他再因为这种事吵架,挥手让韩修出去。 待到她下楼喝水的时候,碰巧听见韩修正在小声跟佣人交代:“把那堆书跟家里的八卦杂志都拿去丢掉,太太不喜欢。”佣人说好,转身就要去收拾。韩修在那儿站了一会儿,又走过去补了一句:“丢到温辰家门口去。” 十七一下子觉得开心了。 十七悄悄走到他身后,用手蒙住他眼睛低声道:“打劫。” 韩修把两只手举高,颇为苦恼道:“没钱啊大佬,我太太不给零花钱。” “那你回答一个问题。” “好。” “为什么要看我害羞的表情?” “因为想收藏。” 十七想起他这些天奋力看书如临大考的样子,把脸埋在他背上笑着说:“你完全不用看这种书,已经出师了。” 因为想收藏你的每一枚表情,快乐或悲伤,欣喜或忧郁。 你的表情转瞬即逝,而我的记忆会陪我长达百年。 我想用我的一百年,去记住你的每一个瞬间。 但表白这事儿,倒也不是没有。 韩修甚少说些情爱之话,十七不介意,但偶尔一听却是心如擂鼓,仍是时光静走的大好河山。 要说最动听,大约也只那么一次。 是天清气朗的秋天,他去宗祠。净手焚香,跪在牌前:“今携新妻叩拜祖先,以天地共寿,福绵后代。若有天灾人祸之意外,愿佑亲朋平安。如为生老病死之常事,愿以一己之身以代之。” 十七跪在一旁,闻此言倒也不斜眼看他,双手触地,重磕长头。浮香暗动,大好朝阳趴在背上。 回去的路上,十七看着窗外,突然开口对他说:“我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。见过爱恨,更见过生死。生活的鸡毛蒜皮我可以忍,感情的动荡变迁更是人之常情……但一想到你要留下我一个人,自己先走这件事,我还是会忍不住有那么一点讨厌你。” 说完这段话本该是大段的沉默,她却清澈而明亮地笑起来:“不过,也只是一点点而已。” 往事纷飞, 是他在马来惊魂的雨夜,是她在澳门彻夜的陪伴。是他在新年钟声里未削断的苹果皮,是她在四月初八选择了没得选。日日夜夜,斗转星移。每年他们都去给Daniel和阿盖上香,无论是叛是忠,时光面前,唯一的称呼只剩下老友。有人带着喜欢的烟,爱吃的面,带着关于你们的念想还在活着。 面对这个缄默不言的世界,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表达。世事如镜,曾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怯懦与想象。 十七的怯懦啊—— 她终究有一天,要一个人来看望这两个人。 一个人来看望那个人。 一个人带着他爱抽的烟,爱看的书。 一个人带着关于他的念想。 活下去。 韩修猛地刹住车,非常认真地看着她,开口仍是一万年不变的冷淡—— “要说无念本身,便是执念。执念过深,则是妄念。那是温辰的陈腔滥调。” “你知道打破时间与空间,最终常伴你左右的是什么吗?” “是思念。” 他说这句话时像用尽余生温柔,雁过平川。 -全文完-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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